敖丙这一歇，可让哪吒久等了。
毕竟他自己也没想到，灵气充沛的水，对龙身养护效果这么好。
醒着时只觉一般舒适，迷迷糊糊睡过去后，才似云屯雾集，飘飘然如被灵流托举，丝丝缕缕织出一张梦网捕住了他。
那梦网不知将他掳去了何处，眼前唯一的画面是攒动的莲花。那莲花簇拥着他，不知分寸，挨挨蹭蹭，或是干脆攀在他身上，蔓出另一脉花海。
他全然无法自由活动了，于是翻了几滚，也不顾那群莲花会如何。谁知压倒一片，也只自由刹那，下一瞬反被成了精的枝条裹缠，尾巴还被肆意挑逗。
他困得难受，哼唧了几声，随后便听到天外传来的，若有似无的轻笑。分明轻柔，分明愉悦，他却下意识害怕，乃至放弃了挣扎，任莲花在他身上玩闹。
梦中他有不会疼的筋，算了，就当是莲花送他的礼物吧。
梦醒时分，哪吒正在池边打坐。
他把头一埋，片刻后又小心翼翼探出来，打量着端坐的人。哪吒黑发飞扬，一改平日梳得齐整的双髻，看上去就不好惹。
梦里，是他在笑吗？笑什么呢？
敖丙想知道，但也不可能直接问，便一动不动，单方面僵持着。
许是他盯得太久，哪吒也察觉了这道执着的视线，蓦然睁眼，瞳中一点红莲如焰，灼得敖丙连连后退。
那黑发倏地摔下，恢复柔顺乖巧的模样，妥帖地伏在主人肩颈上。哪吒见敖丙这般慌乱无措，便打趣道：“丙丙？小龙？敢看不敢认啦？”
敖丙惊慌之下再添一抹羞臊，龙头调转，不去看他。
哪吒见他还躲，索性自己下了水，把龙头掰回来，好生揉搓：“看就看嘛，没不让你看。”
敖丙被揉得张开眼，哀怨地看着他。
哪吒便笑道：“你睡着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可乖了，随便我摸呢，怎么现在倒躲着我了？”
好啊，感情梦里作祟的莲花就是哪吒。他想控诉，但又有谁能为他主持公道呢？最终尾巴不安地打了几个摆，怏怏抬头：“没躲。”
“不信，丙丙，你不诚实，”哪吒肯定道，“我们是朋友了，丙丙要大方一点。”
敖丙只当他是不满，顺着哪吒的意点了头。哪吒开心道：“这才对嘛丙丙，我们待会去逛早市，你看到想要的就说，千万别不好意思哦。”
敖丙听哪吒三番五次提及出门，不由好奇，试探着问：“早市好玩吗？”
海底确实有集市，他听下人提起过。但水晶宫中，珍宝云集，他不觉得还能有什么没见过的了。且他本就不爱出门，听别人讲讲故事，已经足够有趣，便没溜出宫逛过。
哪吒见他懵懂，笑着解释道：“好玩啊。要是去得早，做仙食的铺子先开张，我们可以吃个早饭。吃完以后，别的店也差不多开了，我们就能一路逛下去。这个时候人会慢慢多起来，但一般都是比较清闲的神仙或者神仙家眷。
“神仙开的店，有集中在一个地方的，也有比较随心，开在家门口的，还有些性子古怪，特地挑荒僻地方开的——虽然天庭其实没什么‘荒僻’的地方，最多算安静。
“这些楼啊铺啊很多的，你要是想都看看，我们一天是逛不完的，更何况还有夜市。”
敖丙听得入了神，不知不觉凑得近了，“夜市？”
“就是哺时过后，仙京亮灯开始，有店关门，也有店专门挑这个时候营业。”哪吒如愿抱到了龙，心情十分美妙，讲得也更起劲了，“和人间不同，天庭的夜市没有限制。而且到晚上，很多外出的神仙也会回来，携亲朋好友一起散步，会更热闹。”
敖丙不知何时化了人形，往哪吒怀里一贴，瞪大眼睛直勾勾看他：“还有呢？”
哪吒对上敖丙一双紫眸，顿了一顿：“我们先上街，边走边讲。”沉吟片刻，补充道，“其实凡间的集市更好玩，虽然环境不比仙京，但花样多，时看时新，也更热闹。除城里的集市外，乡里也会有草市，你要是感兴趣，我们改日就下凡玩玩。”
“好，”敖丙已自觉环上了哪吒的脖子，“吒吒，我们现在就去吧，好不好？”
哪吒哪有不同意的道理，抱起人往轮椅里一放，便大摇大摆上了街。第一站便是嫦娥开的甜点铺子。
敖丙当即被那甜香气熏得晕了头，想拽着哪吒朝里去。但即便哪吒不介意，他也还是不好意思直说，只好频频投视，观察哪吒反应。
好在哪吒似乎也对甜点感兴趣，推着他去了一个包厢，还一开口就是一张菜单。
他犹豫地想，两个人要怎么吃这么多。尚未纠结完，门口便进来一个仙女，端庄飘逸。
仙女一见哪吒，便了然道：“我道是谁，大早上点这么多东西。元帅，不能仗着香火钱多就随意挥霍啊，小店不支持浪费行为。”
哪吒据理力争：“哪会浪费，又不止我一个人吃。”
“还有哪位？”仙女目光一转，瞧见一旁沉默的敖丙，自己也沉默了，“哪吒，你这位朋友，身材很好，应该颇会把控饮食。”
言下之意，加上他也吃不了多少。
“嫦娥姐姐，不能以貌取人呀，再说了，我们会打包的。”哪吒讨巧道。
谁？嫦娥？月宫黄华素曜元精圣后？
哪吒点个菜，怎么把店主都召来了？看起来两人还认识。
嫦娥无奈：“你最好别吃到一半腻了就扔掉，上次就是这样，惹得别人以为我玉桂楼的东西多难吃呢。”
哪吒乖巧笑道：“不会不会。”
嫦娥这才让伙计上菜。本想转身离开，但临走前不经意又扫了一眼敖丙，于是生生止住脚步：“请问这位朋友如何称呼？”
敖丙急忙自我介绍：“在下华盖星君敖丙，平日不常外出，圣后认不得也正常。”
嫦娥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星君，要不要考虑一下，待会看看我们的新衣裳？”
敖丙：“？”
哪吒解释道：“嫦娥姐姐的玉桂楼什么都做，吃食、衣裳、香料、脂粉一类，都有产业。”
“真厉害，”敖丙由衷道，“不过我想问的是，圣后怎么提起衣裳来了？”
嫦娥是个直率性子，见敖丙不很介意，便直言：“星君皮相出彩，不施脂粉容色照人。但我毕竟做些布料营生，总习惯帮人搭起衣服来。星君今日穿得朴素，楼里刚到的衣裙则偏华丽，考不考虑换个风格？”
“啊……”敖丙从未受过这待遇，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哪吒欣喜着在一旁帮腔：“本来我也想给丙丙买新衣服的，有嫦娥姐姐帮忙就更好了。”
“你急什么，人家还没说话呢。”嫦娥道。
敖丙忙道：“我没意见。”
“我和丙丙是好朋友，我的意见就是他的意见。”哪吒自信道。
嫦娥警告：“那你可别乱插手，尤其不准放火！陪得起也不准放，天天烧来烧去，我漂亮衣服还卖不卖了。”
哪吒这么能捣乱吗？敖丙惊奇地听着。
哪吒托着腮打包票：“放心放心，嫦娥姐姐搭什么，我就给丙丙买什么，绝对不动手。”
“最好是，”嫦娥哼了一声，“待会你们吃完了先别付钱，并着衣服一起，给你们算饶头和除陌。”
“谢谢姐姐。”哪吒甜甜道。
“多谢圣后。”敖丙不知道“饶头”和“除陌”是什么，但看哪吒反应，应当是好事，便也跟着礼貌道谢。
“行了，我走了，你们吃，买完单记得出去帮我宣传。”嫦娥挥手，暂别二人。
“吒吒，‘饶头’和‘除陌’是什么？”敖丙塞了满嘴甜点，口齿不清地问。
“嗯……你买一套衣服，店家多送你一条腰带，或者把裁剩下的布料给你，这就叫‘饶头’。你吃这一餐吃了八两五钱，店家只收你八两银子，叫‘除陌’。”哪吒没有动筷，只盯着敖丙看，细细讲解。
敖丙似懂非懂，“这有……咳、咳！”
哪吒忙不迭递水递帕子拍背：“你吃太急了，又没人跟你抢。”
敖丙咳得鼻腔发酸，双颊发热：“抱歉、咳、太好吃了……”
哪吒为他理垂下来的发：“龙宫没有这种小点心吗？”
“没有，”敖丙可算缓过来了，“陆上的东西，海底做不了，我没上岸玩过。”
哪吒：“那没有别的好吃的吗？我记得海产味道也不错。”
“有，但是……”敖丙迟疑片刻，“有时候父王吃得，好像还没有我的好。”
“哦？”哪吒坐近了问。
“岸上的贡品，确实会直接落到龙王手中。但只要是出自海里的珍稀食物，下人总要放一段时间，或者干脆把最好的部分挑走再呈上去。”敖丙不解道。
哪吒：“你怎么知道？”
敖丙：“我‘看’到的。我的太傅之前为我带过一份很精致的菜品，但之后我看父王吃同样的菜，但肉都浑浊发白了。”
哪吒轻笑：“那你觉得好吃吗？”
敖丙摇摇头：“不，很难吃，我差点吐出来，太傅还说那是最好的部分。”
“……很正常，”哪吒玩起了敖丙的发，“如果把最好的都给了龙王，那下一次要是拿不出这么好的，他们就全得死了。”
敖丙闻言，大吃一惊：“这……可他们怎么瞒得过？我都能知道。”
转念一想，他能知道是因为太傅，自己其实也是被瞒的那一个。
“死得多了就知道怎么瞒了，”哪吒淡淡道，“尤其童子肉稀少，男女胖瘦也不能保证。”
敖丙脸色“唰”地一白：“你、您怎么知道是人肉……我不是故意吃的，也没有吃你小妹，那道菜是我死前很多年的事了……”
哪吒扬起了手。
“不要！”敖丙紧紧抱头闭眼，脊背生寒，浑身都隐隐作痛。辩解显得无力，他只能后悔自己天真，踩着对方的禁区闲聊，忘了他们只是过家家酒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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