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菊花,在秋高气爽的九月,已经打上了苞。
个别早花品种,提前缱绻出柔软光滑的瓣,花心趁着晚风,飘送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冷香。
秋风送清菊,高露点枫梢。
竹上均着墨色衣袍,负手而立。
晚风撩拨,乌黑的发丝掠过温润的眼。
难得静谧。
或许此时,应该提起画笔给早绽的菊、给浸红的枫,画上一幅?
对。画上一幅。
竹上均转身返墨房翻找。
收哪去了呢?
找了一会儿,又突然想到,上次执笔作画,已为两年多前的事。
太忙了,忙忘了,都快忘了自己会涂画几笔。
“主子?”顾月裴跟他周围,见他翻找却未找到些什么。
竹上均一恍,“星河,你去把我专用作画的套具找来。”
顾月裴沉思一瞬,想起具体位置,直直向墨房一书架后走去,那存放一盖了珍布的箱子。
随即,便找取来藏于附近暗格的锁钥,将箱子打开。
吱——
是竹上均从小用到今的作画套具。
一整套,从彩墨,到绘盘,再到各样的笔……
竹上均平日随和,过分讲究的东西不多。
批公文、写文章,身边有笔便能就地批改,珍惜时间,效率为先。
讲究的东西里,作画,一定算在其中。
时间,要闲暇静谧。
心情,要兴致盎然。
对象,要别有生趣。
工具,要偏偏这套。
这套作画工具,竹上均三岁时从黎太傅手中获得。
幼时,黎太傅教习字书、政理之余,带着竹上均画过不少叶子。
那时竹上均还小。
总揉着酸麻的手腕,不明所以,“老师,为什么要画叶子?这片叶子我都围着转了五个角度画了…”
黎太傅那时的胡须,还是黑色的,不长。身上也更有肉。循循善诱,“陛下,以叶观其形,予得何物?”
竹上均细致瞧,“柄、面、脉、边。”
黎太傅:“此为正上观之所得。陛下后退一步,看叶偏转,予得何物?”
竹上均后退一步,“半边。”
“老臣将枝条抬高,陛下举头观之,予得何物?”
竹上均抬起他幼小脑袋,“脉,暗色毛绒的面。”
“然。”黎太傅把枝条松开。
树枝上下弹晃几下后,才恢复平静。
“陛下,现下往那个方向走,至老臣叫停为之。”
竹上均顺着黎太傅手所指方向,小腿一步一步走着。走出些距离,黎太傅还未叫停,竹上均甚至想犹豫地停下来,问问【何时能停】,但又耐住好奇,继续走了下去。
终于,黎太傅出声,“陛下止步。”
竹上均停下,转回身。
“陛下,现下,从你那位置再看,方才那片叶子什么样?”
竹上均所站位置——能看到整棵树的全貌,还有树下站着的黎太傅。
目光细致寻了好几次,都未能确定,方才看的到底是哪一片树叶,“老师,我辨不出…”
“呵呵…”黎太傅笑着,“陛下,老臣,也辨不出。”
黎太傅:“同一叶子,角度不同,所得则不同,此乃立场之学。”
竹上均:“立场…”
黎太傅:“同一棵树,春来冬往,所得亦不同,此乃更迭之学。”
竹上均:“更迭…”
黎太傅:“兼顾各个立场,统筹更迭变化——很难。但唯有这般,才能更好地看全,看懂这棵树。”
竹上均疑惑,“老师,那你能看全,看懂这棵树么?”
黎太傅想了想,实言,“我想,我也不能——总会有忽视,总会有遗漏,也总会有当时的心性,去影响我如何去看这棵树。”
黎太傅说完,走过来,弯下身,双手抚在竹上均稚嫩双肩,“但我们还是要努力地看全,看清这棵树——结合立场,结合更迭。”
竹上均郑重点头,“恩!”
画过不少叶子,涵盖许多树种。
各类叶子颜色,形状,质感都有差别。
大量练习下,竹上均小小年纪,便掌握了绘画基础,同时磨练了心性。
这套具从小便用,顺手习惯。
许多笔,原先有的纹路都用得磨平,却不曾丢弃。
此时,竹上均从木箱中,取出两年多前用过的各样笔,墨等。
顾月裴跟着抱了些。
放到墨房外,早菊红枫前打了灯的案桌上。
竹上均铺展好画纸。
顾月裴在旁浸润笔毫,研磨彩墨。
竹上均观了观眼前物,心中有数——往画纸上滴了几滴清水,荡开。
提笔蘸墨。
刚要落笔——
“皇兄!”
大晚上,竹上恒进宫墨房寻他,大多为急事。
竹上恒快步来他身边,袖中取出一纸包,轻言,“塔吉边岗,有密信!”
竹上均低头看了看,手中蘸取了枳黄颜墨的粗豪。
停靠笔搁。
看来——今日画不成。又要将这些收放起来。
竹上均取过纸包,进墨房。
“正常述职。塔吉安定。”
竹上均将密信看完后,递给身旁竹上恒——准他查看。
竹上恒双手接过,这是他第一次见实时的密信。
边端详洋洋洒洒一篇长信之内容,边学习沙岗述职之格式和逻辑。
有这样一份实时现稿,是再好不过的示例。
一盏茶左右,刚要请教密信生涩难懂句,抬头——见哥哥已经着笔空笺,看样子是在给塔吉边岗回复,并作出接下来的工作指示。
竹上恒要张的嘴缓缓阖上。
向后退了七八步后站定,头低几分,复看几遍手中密信。
竹上均书尽第一段,蘸取特制黑墨,正要书第二段内容时,瞥眼见竹上恒仍恭敬站立默读密信,而他站的位置…
竹上均紧了下眉,“上恒。”
竹上恒抬起头,“在。”
竹上均:“三个月前,就开始让你接触密信转接。这些信,原本专门通直递转给小黄门总管,然后原封上传于我。”
停顿些时分。
竹上恒闻他皇兄没继续,便脑中反复思量那话意思,“是。三月前,中间开始穿插进臣弟,密信包裹由小黄门总管递交臣弟后,再上传皇兄。若臣弟今日出现失误,还望皇兄恕罪,直指过失,臣弟必将竭力改正。”
腰身更恭。
“如果仅仅是中传多一人,只会更为繁琐不保密。你知道的,我平日不喜折磨人。”竹上均将笔暂靠放。
竹上恒埋下去的头飞速运转。
平日也就罢,在墨房,朝堂这种正式场合,他的脑子必须得转。
三个月前,皇兄便让他承小黄门总管后,负责转交密信包裹给皇兄。
那时,皇兄还将秘藏的,各岗密信言语转录标字符修典拿出。
这修典出不得墨房,他只能在平时空闲之余奔赴来墨房,找空勤学,因他皇兄令他尽早学熟。
这三个月里,密信包裹不止来过这一封。
而前段时间他也只负责上传,然后于可见信容视角范围外,站立垂头等候。
虽与小黄门总管上传密信包裹,便退出阖门,甚至出庭院外等候不同,但本质大差不差——仅负责上传动作、密信不容窥视。
今日不同。
今日皇兄他看完密信后,主动在他面前,说了密信的主旨内容——正常述职。塔吉安定。
还将信展开给他,准许他查看。
这么想来,今日开始是要,实操考核修典习得成果。
竹上恒思及此,心下一沉。
已是金秋九月,身上可能今日多加了层薄衣,此时额上微渗薄汗。
终是支支吾吾开口,“皇、皇兄,这密信…大体能读懂,但仍有些词句觉得晦涩…”
又立马抬头,给出请相信他的恳切神情,补充道,“臣弟余后定加紧修习。”
竹上均:“不必弓着身了。上前,来案侧。”
竹上恒直起腰身,步上前。
竹上均:“今日起,除有特殊命令外,密信在我身旁的查看和回复,你都要紧跟学习。”
“是。”原是这意思。竹上恒心中放下,待考核的忐忑。细细看着他皇兄正书着的信笺。
竹上均:“口译方才写的这段。”
竹上恒目光一顿。
得,白放那忐忑的心,又给吊起来,狠狠鞭笞!
酝酿一会,“我已看完述职内容,边关无扰安定、百姓生活平稳,多亏了、多亏了你们的存在,守护一方土地,让青士内部没有后顾之忧,我很欣慰。不日商定嘉奖,随回复信笺一同送出,嘉奖抵达时,请公平派发给众将士。且…且有些其他方面的问询,和接下来的…指示,将…将写在下面…?”
竹上恒抿嘴,等待“发落”。
竹上均点头,淡淡笑出声,“不错,大意都译出来了,日后再熟悉些,定会更好。”
听此,竹上恒嘴中鼓起的一团气,悠悠松开。
竹上均又看了眼他,指出,“只是,用的话太平白。你再用公文式、更为雅致的言语,口译一遍。”
只要意思能通晓,白话转正话,于他来说不难,不多思考,竹上恒便开口做答。
“gu…”
只是刚开口,及时止口!
小心抬眼看向他皇兄。
竹上均听他“gu”一声,等待了好久都没下文。
掀眼看他,神情询问:怎么?
竹上恒纠结一瞬,“皇兄…臣弟还是跳过第一句,直接后面吧。”
竹上均眨眼,心中明了他在忌惮什么,轻摆食指,“无妨,正常代入译出来。不会同你计较。”
竹上恒不自然轻吞口津,直接一气译出,“孤已阅。边疆来犯侵者少,域民向荣盛者昌,边关戍之,幸得汝将,故青士境内安生可得、背后无忧。孤欣慰更甚。欲拟日商其嘉赏,同信笺共赴塔吉,夫箪食、布匹、赏银将至,当以称坨之平量众人功进而派散,爱抚将士。至于旁处惑疑及远向,行文下至。”
“好。”竹上均的欣慰从语调中溢出。
继续执笔,写了下去,“我写一句,你便跟着口译一句,白话、公文都来一遍。有不懂的,及时问询。”
竹上恒还有些小孩心性在身上,得到最尊敬的兄长,接二连三的肯定,嘴角狠狠压住才未荡飞!
心中不免对自身三个月来,勤勉学习修典的成果,有了些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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