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李蛮歌从房中出。
炊室已开始向外飘出白烟——是鞠其奇在制备早食。
躺椅上有数套衣物。
李蛮歌上前,捻起麻草鞋,又放下,拿起麻草帽。
鞠其奇拿铁夹,拨拢着灶中木头,“小姐,这是刚去置办的新衣新鞋。待会儿用早食后,大家都换上这套再出门。”
李蛮歌点头。
饭后。
换好整套衣物的四人,从各自房中走出。
忽地,对指而笑。
短褂,筒裤,跻着麻草鞋,颈背上松松系挂着麻草帽。
为方便戴帽,姑娘们都将发结成麻花,鞠其奇也将发紧扎后挽成一团。
在相互眼中,此时的装扮都陌生又新奇。
“姑娘们小心晒着。”
鞠其奇递给三人巾帕,“虐东别看更北,温度没锦辽高,但太阳和风的威力不可小觑。就算是常年在这儿的珠户女人家,也通常会在帽子下多系上层巾帕。”
几人围好巾帕,这巾帕还将露出的脖颈,一并遮挡住。
又把麻草帽戴上头顶。
裸露的只有双眼。
宋关关调整正帽子,打趣,“其奇,再给我们配几把鱼叉可好?渔女要下海插鱼咯!”
“哈哈哈。”几人大笑。
“欸,此言差矣。若是在锦辽你想体验一下,我倒还愿给你找个机会。”
鞠其奇拿出准备好的几个挎包,“来到虐东,我们有另外的正事做。”
随便拎起其中一个,撑开挎包,“瞧瞧这些是什么?”
李蛮歌从袋中拿出凸镜,游标卡尺,拭布,“其奇有心了。”
鞠其奇拉开木围栏,领大家向外出,“两个分别灌了皂角液和清酒的葫芦,以及罐装的羊尾炼油——较沉,就由我背带着了。”
这一路走过,许多在屋子外,原本低头做事的珠户——时停下手中活,抬头打量着过路的他们。
那神情,说不上热情还是什么。
就是用单调,细纹漫爬,常年被大盐风大太阳拂掠过的眼,打量。
宋关关感到不舒服,却不怯,把珠户们盯了回去!
鞠其奇低声,“没事的,他们并非怀有恶意。”
“就算穿了这身衣服,他们好似——还是能一眼认出我们不是本地人。”李蛮歌。
鞠其奇:“这海滨,就三个村落,过上过下的,基本都把本地人身形,姿态,动作混眼熟了。如若有外地人来,即使遮住脸颊只露双眼,仍是察觉陌生,就会多打量几眼——他们只是固化惯了而已。”
虞羌反手摸摸短褂后背的双钩剑,大有警惕保护他们的架势,“这儿不欢迎外地人么?”
鞠其奇吐出笑,“莫激动。来,我们走偏些。”
向周围一环顾,指着离附近小屋都比较远,的空地方向,“那儿。走到那儿,我们坐下来喝些清水,同你们细说。”
几人盘腿坐下,纷纷拿起自己带的小壶,掀开嘴边巾帕,喝水润唇。
鞠其奇:“不是不欢迎外地人。是外地人自己在这呆不久。”
宋关关揣测:“会遭受排挤?”
鞠其奇:“鲜少。起码——在我呆虐东的小半年里,没有遭受。”
“太落后了。”李蛮歌望着大海。
这里大海近处浅水区,歪歪斜斜停些小小木船,没有章法可言。
远些深水区,漂起用网线串联的碎浮木,这些是珠户海上地盘的分割凭证。
小姐确实一语破的。
鞠其奇挑眉,“没错。”
“记得去京城的途中么?”李蛮歌眼睛微眯忆道,“绢州,女人们常常聚坐在一起——共同抻布,抖丝,编绳。”
宋关关听此,摸着下巴,往那段见景回想,“我好似有些印象——车马路过时,即使在官道附近,她们手中做着事也鲜少抬头观望,吆喝虽没听到几声。却有过路人,下车,直接去挂着成品展示,的绢户家中购买。”
“什么时候的见闻?”虞羌欲参与话题。
宋关关:“一个月前左右。”
虞羌环抱双臂,心中微叹,她们几个随路一看的场景,竟能在一个多月后,还有清晰记忆。
不解,“这些能说明什么?”
宋关关:“当然说明虐东的珠户不团结啊!”
掰过虞羌身子,看向远处那一个个石头屋——石头屋门口,珠户以一家一户为单位,在自己的石头屋附近做事,扎堆鲜少。
见虞羌还没完全参透,宋关关给她举例子,“你想想——你们那夏忙的时候,是不是邻里间,拿着镰刀下稻田,相互帮忙,晒稻谷要是有个刮风下雨,也会提醒。”
虞羌:“我们那不种稻谷。”
宋关关扶额,忘了虞羌不是青士南方来的,“那你们那种些什么粮食?”
“麦子。”虞羌大概懂她类比,“的确——丰收时,民众间,会互相帮助扎麦垛,打磨麦粉。”
鞠其奇拿着碎贝壳,在沙滩面上画着一个个小圈。
“你们瞧。”
点了点小圈的中心。
继续,“这一个个小圈,就代表一户户人家。”
三人点头,聚精会神。
“虽然他们相隔不远——但小圈分离,并无交界。”
鞠其奇又画了一个三角形,“还记得昨天我们去的小集么?”
“记得!”宋关关积极配合。
李蛮歌拧好自己的清水壶,微蹙好看的细眉,“那个集市,竟然不常见此处的特产——海水珍珠。都是些柴米油盐布铁等寻常家用。规模也小。”
“小姐说的,对!”鞠其奇同意她的总结,这也正是他在虐东生活过的感受。
鞠其奇又将贝壳挪到更远处,画一条长长的线。
长线的左侧是那一片小圈。
右侧,则另外开始画起了,成片相连的方格。
“这是?”虞羌疑惑,“难道,这是海洋?”
四人目光集体眺望海。
就像鞠其奇手上贝壳画的那样。
连片的方格。
是被漂起用网线串联的碎浮木,分割出的方格。
鞠其奇示意,随便抽取几个小方格与小圆圈,连线。
“打个比方——这个方格是张三家的,这个李四的。”
宋关关不解,“这并非陆上田埂,一片田地上的作物,不会跑。海里的鱼会游。”
又拍头想到,“等等——你说,这里的特产是珍珠。那这么说,这里养的是蚌壳。蚌壳不会跑!”
鞠其奇爽朗笑了,又记起当年下海。
钩子一碰蚌壳附近的苔藓时,有的正张着壳、吐出肥美嫩肉的蚌壳,乍然阖缩!
甚至吐出一股沙雾,然后弹射几米远!
“谁说蚌壳不会跑的?”鞠其奇,“它们也会行动。就像人一样——总是呆在同一个地方,未免太没意思了些。它们也会去别的方格海域走一走。”
“那如果张三家的蚌壳,跑到李四家的海里了,算是谁的呢?”虞羌伸出两手指,做小人走路状,比和蚌壳从张三方块到李四方块。
鞠其奇摸着下巴,“谁逮到算谁的。海底也会打对应的桩子。”
“那既然会打桩子。”宋关关指着海面,有些愤愤,“为什么海面仍然要漂碎木和网线呢?这样多影响大型一点的船只靠近啊!”
抬手抚顺,宋关关左侧麻花辫下,被海风吹乱的黄色丝带,李蛮歌,“这样方便快速撑着小筏子,找到自家的海域,然后一猛子扎下去,直接干活。”
虞羌注视着李姑娘的动作,只言不发。
手却抬起了,顺了顺宋关关右侧麻花辫下,根本不乱的黄丝带。
宋关关:“他们会打架么?”
“很少。”鞠其奇看着画好的沙画地图说,“他们既不互相帮助,也鲜少侵占别人的利益,没什么来往。”
李蛮歌将袋子打开,看着几样零散工具,“所以,这里的珠子,要淘。挨家挨户地淘?”
鞠其奇无奈摊手,“没办法,传统如此。据他们所说。”
“这里可真没人情味儿。”虞羌啧啧嘴。
“哟呵,你还会说这个词了?”宋关关惊诧,自己的教学成果,不俗!
又对她打趣,“怎么?要他们串通起来联合唱戏,坑你坑到肚子疼,才是人情味儿?”
虞羌两手扯了扯宋关关嘴角,叫她往事不许再提。
真软!
鞠其奇起身,涂平简易沙滩图。
“联合?哈哈。”从兜中掏出凸镜,掂了掂。
“不联合,只会对他们不利。”
三人也起身,跟上鞠其奇步伐。
当再次靠近一个个石头屋附近,与抬头打量他们的村民,眼神交接时。
感受到的,不再是方才那股不适。
而是他们眼里的恳盼。
为证实心中所想,李蛮歌停下步履。
目光具体到某一个人。
三人也停,站于她身后。
不过片刻,那个被凝视的人,愣愣放下手中撬蚌的剜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半栅栏前,打开。
却又停下动作,观察他们什么打算。
海风鼓吹他带有盐渍痕迹的汗巾。
李蛮歌仍僵持,不肯动作。
余光却总揽,周围的村民——正纷纷把注意力聚向这。
终是那人耐不住。
出了栅栏。
向他们几人走近。
皲裂的后跟露在草鞋之外。
看着,并不富裕。
佝偻着背。
面前几个戴了巾布,但看身形,绝对不是本地人。
小心问,“来看珠子么?”
李蛮歌主导,“有货么?”
老人眼都更明亮了几分:“有有有!随我来!”
粗粝的掌在身上围裙抹摸两下,比着自家石头屋,引她们进院。
李蛮歌进院前,身形一顿,环顾附近。
明明已离凳,快将身体立起来,望她们的村民——一见她转头环顾,又纷纷坐下,装作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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