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愿离去的春落下一阵依依不舍的雨后,积云连绵,晴空湛蓝,预示着夏的临近。
我被渐长的天光早早蛰醒。好在风还惬意,徐徐且凉,不一会儿我又睡去了。可惜美酒佳肴的美梦才刚刚开始,我举着焦香羊排还没来得及送到嘴边,一阵震颤晃动把餐桌弄塌,连带我也跟着摇晃。
我迷迷糊糊转醒,只见两个滚圆的无温提灯悬在一团黑棘上,那黑棘还会向外喷气。
原来是黑龙。我挠了挠它的下巴,好奇它一大清早又在折腾些什么。
“祭台有人。”它用低沉的龙语说道。
“他们又送人过来了吗?”我打了个哈欠,用龙语回它。
“不,只有一个人。”
我倏地看向它,只见它眼睛微眯,瞳孔收窄。我了然这表情背后的含义,露出了狠戾的笑容。
这是看见猎物的神情。
我乘着黑龙呼啸而下,将来人吓得不轻。定睛一看,竟然是那个人。
如今他找上门来,想必是借新娘祭祀挪转村女的事败露了。我心里有了判断,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亚德利安主教今日怎么不穿主教袍了?”我坐在龙背上揶揄他,丝毫没有下去的意思。
一改往日大肆宣扬自己主教身份的作风,男人只穿了件朴素的灰麻长袍,想必是为了不让人发现现下的所作所为特地为之。他的袍角上沾了不少泥,袍摆上有树枝划破的痕迹,大约是他尝试深入石穴最终失败的成果。
听到我的嘲弄,他不自然地抚了下衣服,开口将话题转向我曾预料过的、最让我恶心的方向。
“阿尔芙,我的女儿,你怎么和这个邪物纠缠在一起了?”他痛心疾首,满面惆怅。
“什么呀,大主教,你什么时候有了女儿我竟然不知道?”我被他的话逗得发笑,“这话可不能乱说,要不你那受尽村长宠爱的妻子可是会生气的。”
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又一次避开了正面回答:“我不知道这个邪物是怎么蛊惑你的,但是现在村子里的人都说你是女巫,和这祸害串通一气……”
黑龙喷了口粗气,对这说辞十分不满。亚德利安吓得不敢当着它的面再说下去,只能毕恭毕敬地请我和他私谈。
我没有什么和主教能商谈的,我拍拍身下的鳞甲说,示意离去。他抓着最后的机会涩涩地许诺:“只要和我们合作,你我都能得到想要的!”
想要的?我从不觉得他们知道我想要什么,不然他们应该知道,我早已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了。
我没有应声,驾着黑龙头也不回地离开。清冷渐退的林间,只剩几个细小的字眼在随风流动:“……我们找到了帮手……你会……后悔的……”
事后看来,我应该要把这话稍稍放在心上。不过即便放在心上好像也无事于补。
当天傍晚,在日完全收起它的恩惠前,一群人骑着马匹浩浩荡荡地到达祭台。所谓祭台,其实不过是最临近深山的一块平坦岩地。
“神圣降临,邪恶退散!恶龙魔女,尽数祛除!”
这群人一到,便振臂喊着口号。
我翘着二郎腿,倚着黑龙,在石穴里听着他们的表演。喊着要祛魔,却因为地势攻不上来,只能干等,属实滑稽。
但没过多久,他们渐弱的声音被勒令停下,一个洪亮的年轻男声随之响起:“我知道你们在听。如果你们不愿出来接受审判制裁,那就先拿你们的同伙祭旗吧!”紧接着,四周的人又喊起了祭旗的口号,狂热激愤。
听到这话,我没办法继续无视了。人纵然想变得无所畏惧,但人只要还拥有七情六欲,就会有软肋。
“她们背叛了你,何必救。”黑龙低声道。
“她们是背叛了我,但……错不在她们。”我冲它莞尔一笑。
黑龙转了下硕大的眼珠,像是思考了一下,终还是蹲伏在地上让我骑行。
祭台上聚集的人没有我想象的多,大约只有十来个,为首的自然少不了主教大人。不过那个什么事都爱凑热闹的村长老头竟然不在,取代他发号施令的是一个陌生的骑士,他穿着锃亮的铠甲,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马上还放着一个羊皮包裹着的宽长物件,看起来像是一柄双手剑。在他的马旁,三个女人被村民钳制,她们的衣裳沾满灰土,头发凌乱,一见到我全都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我。
“看样子,即便是邪祟,还挺重视同伙情谊的。”骑士眉眼弯弯。从一开始,他就一直面含笑意,但这笑只浮在面皮上,着实有些诡异。
我对这人有所警惕,并不打算在此处过多停留。
“把人放走,”我厉声呵道,“不然……今天的晚餐刚好有着落了!”黑龙此时配合着扇动巨翼,一阵飓风掀起,众人不禁抬手遮挡,连连后退。骑士却稳立原地,仍旧笑意盈盈。
“明明是天选之子,却要玷污这人人渴望的神职,与恶为伴。”骑士摇头感叹。他跨下马,慢条斯理地将双手剑上的裹布剥下,而我却在心中轻蔑地笑他无知。若是仅凭一把重剑和一群手持自铸刀剑的人就能战胜龙的话,那过往以数架战车与上千雇佣兵伐龙却惨败而归的领主该作何感想?真是如此,这世间也无需勇者亲临了。
“快点放人!”我已经失去了所有耐心,大声吼道。
显然他也是。
骑士挥举着重剑,向黑龙掷了过来。我没当一回事儿,它也没有当一回事儿。对比它的体型,这剑还不及它的一节关节高,更不用说普通的刀剑连它的鳞甲都穿不透。
可下一秒我的身子猛然歪斜,黑龙发出了尖锐嘶鸣,我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但一切发生得太快,还没等我重新找回平衡,又一声更加凄惨的低吼响起,倏地一下,我被抛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
头晕目眩下,我强撑着抬起头,望见骑士手上多出来一把精巧轻便的弩,而黑龙正在痛苦地拍翅晃头。在晃动的间隙中,我望见一只铁箭插在它已经睁不开的左眼里。
“快走!”我用龙语冲它喊道,“快走……啊啊啊啊啊啊!”
话音未落,一股剧痛袭击了我的小腿。我挣扎着回头,只见那个狗屁骑士正拿着箭往我的腿上猛扎。
“没想到神使还偷学了这么污秽的语言。”他啧啧“惋惜”。
我伸手想去抓他的手,但在够到之前,他又用力了几分,我只能痛得蜷缩。
“巴亚德大人……您……还是手下留情些吧……”另一个声音弱弱响起。
我们的主教大人这时突然发起了善心,但那足以支撑善心的勇气只有鸽心那么大,怯懦畏缩的一句话只会适得其反。
“怎么?主教大人是心疼了?”他笑得十分狰狞,一把将弓箭拔出,我疼得瞬间大冒冷汗,匍匐在地上大口喘气,连叫疼的力气都没有了。那弓为了造成更大的二次伤害,箭头后加了倒钩,靠蛮力拔出会带出更多的血肉。
“人总要为自己得到的东西付出代价,为了真正的力量牺牲一个早就忘到脑后的女儿可是十分值的。在提供诱饵上,你算是……立了大功。”他冷笑着说,将箭再次扎到我的腿里,又再次拔出。
“听说勇者的血破魔效果很好,不如拿你的同伙来试试吧?”他面露无辜地冲我眨眨眼,将箭对准龙的另一只眼睛。
“快跑啊……快跑……”
我心急如焚,不自觉地将泪噙在眼里。痛意咬住了我的咽喉,令我发出不声音,我只能无力地冲它摆手。
“小勇者,放心,只要你在我的手上,它是不会走的。它为了不误伤你,连火都不敢吐。唉,说起来,龙还是很念旧情的物种呢,不然也不会因为百年前的那场大战尽数灭绝了。”骑士无奈地摆摆手,扛着靠铁链收回的双手剑一步步走向它。我挣扎着扑向他,抱住他的腿,不让他继续前行。
他使劲踹了我一脚。终是藏不住内心,他一贯的含笑表情突然消失,只剩下满面嫌弃和厌恶:“别碰我,你这已经被邪恶沾染的人休想侵蚀真正的勇者。”
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一声响彻天际的悲鸣、身后人群的欢呼、女人悲痛的歉声和腥臭的空气。我只记得黑龙用它那仅剩的一只眼望向我时的愤恨和不舍。我只记得在我的体内,悲伤和愤怒疯狂膨大,大到积压内脏,大到让我呕吐。
我觉得上天给我开了一个最恶毒的玩笑。他赐予我力量,但这力量对我没用,对我的敌人没用,只对敌人的敌人有用。他选择了我,又抛弃了我,就像他在我出生时做的事一样。他完不成自己的计划可以再制造一个勇者,而我却没有其他的选择。我那些费劲心力的计谋,在千百年来所构筑的权势大厦前不堪一击。
是了,天父赐福,无往不胜。
我悲愤冲心,晕了过去,在此之前最后看到的,是上下一色的血红。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第几天的夜里了。
我恍惚间还没弄清自己身处何处,压低嗓门的争执声就灌进我的耳朵里。躺着听了一阵,原来是村长、主教和骑士聚在教堂商议如何获得以及如何分配黑龙的力量。
“……龙还是我杀的呢!”
“可如果不是我们唤醒,哪轮得到你杀……”
我猛然清醒!就说为什么之前我日日占卜,却没看到龙苏醒的任何迹象,仿佛是凭空出现的一样……我不禁苦笑,可心里又觉得痛快:龙的灾害算是他们自掘坟墓。
黑夜里,一抹不应有的色彩出现在我的余光中,我的视线越过四周关押我的木栅,捕捉到了那抹橙红。在看清楚的那瞬间,我的眼泪倏地流了下来,成为凉夜里唯一可以依靠的一丝温暖。
钟楼上,一颗硕大的龙头在风中岿然不动,一只完好的眼睛直直地向前瞪着,另一只则变成了淡白色,再也燃不起神秘的火了。
突然,我的手摸到了一团湿润冰凉的黏物,借着从教堂发出的微弱烛光,我看清了其上熟悉的甲片,不禁浑身颤抖,手脚发麻。
这是黑龙的肢块!
这些人……竟然……
我忍不住高声嚎叫,疯狂拍打身下的木板,直到手肿胀瘀血,仿佛这样才能缓解肺腑绞烂之痛。
这突然的巨响惊动了教堂里的人,吓得他们连忙出来查看。我不在意他们面上的各种神色,继续发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等我最后哭干了泪平静下来,四周只剩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守卫,正站得远远地对我窃窃私语,而我只是默然怔望着那只悬在钟楼上的黯淡橙灯,等着日将天涂抹成和它一般的颜色。
果然,如果人收起手,那么所有东西都会不以余留地被收回。
我最后等来的,只有灰暗阴沉的白昼,以及一群吵闹的孩童。
“她吃了,她吃了!”走在最前面的男孩像发现自己的公鸡获胜了一样,兴奋地向同伴报告。
“我就说嘛,人饿起来,什么都会吃的。”队伍里一个小女孩洋洋得意地双手抱胸说。
我一开始没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直到瞥见被我用撕断的裙布裹住的肢块,我才骤然顿悟,毛骨悚然起来。
“你们……难道把它吃了?!”我扒着栏杆难以置信地问道。
他们面面相觑。
“龙肉可以让人活得更久,当然吃了呀。”队尾的一个缺牙的孩子稚嫩地说。
我跌坐在地,拍着木栅嘶吼道:“滚!给我滚!!!”
现在,似乎只有喉咙和手掌的疼痛能让我感觉到我还活着。我冰冷的心里已经泵不出一丝热量,冰冷的眼里也挤不出一滴泪。
可是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匍匐在地,摒弃一切对外界的感知,慢慢地,细细地,咀嚼愤恨的滋味。
我一定错过了什么。
故事,一定还没有结束。
我不再像之前那般嘶喊捶打,而是静静地观察周遭发生的一切,将所见不差分毫地印在脑海里。
临近傍晚,另一架木栅车骨碌碌滚了过来,和我的并排停放在一起,关着当时被当作人质的三个女人。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没有办法!”
她们一看见我,就冲我痛哭磕头,念叨着施加在她们身上的威胁。其中,利奥妮最为惊惧,捂头摇晃的样子像是得了失心疯。
“省点力气留到处刑那天吧。”我冷冷地说。如今这架势,显然是想将我们火刑示众。她们顿时脸色煞白,小声啜泣起来。
“利奥妮!”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紧接着出现在街口,艰难地朝这边边跑边喊,身后隔着段距离还跟着一个男人。
“二……二姐!”利奥妮闻声清醒了过来,抓着木栅激动应声。
“大……大哥们……行行好……”
妇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挣扎着将手里的篮子和披风递了过来:“可怜可怜我的妹妹……让我……送点东西给她吧!”
此时身后的男人已经追上,想拉着她往回走,嘴巴里还念叨着别和这种人扯上关系之类的话。
妇人气恼,推开他的手,“这可是我的妹妹!”
许是怕她惊动胎气,守卫也不敢如何,只能任由她递进东西,再依依不舍、抽抽嗒嗒地和丈夫离开。
包裹里放了一些黑面包和一瓶果酱。她们偷偷递给我,但我没接,仍旧望着钟楼上的那团明明暗暗的橙红,直到它再度成为黑夜里最亮的锚点。
夜又一次深了。
不远处的教堂里,因为分赃不均而导致的争吵再次中断,现下人群散去,独留黯淡的玻璃彩窗承受暗的侵蚀。旁边的栅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利奥妮姐姐求情,被挪放到不远的棚屋下。守卫闲着没事,偷跑进教堂打瞌睡去了。
突然,一阵窸窣声向我靠近,紧接着一个压低的嗓音响起:“是我!”
竟然是贝蒂!我莫名激动了一瞬。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隔着木栅拉住她的手问。
“我听说我们的事被发现了,就想着来看看情况,”她用目光上下检查我,满眼不忍,“你的伤得很严重吗?”
我摇摇头,心想命都要没了,这点伤算得了什么。
“对了!我给你带了点吃的!”她塞进来一个小布裹说。
“还有这个……”她把那把匕首塞到我手中,紧紧摁住,“我听村民说明天要……举行仪式,我会想办法制造混乱,你到时候就趁乱逃跑!”
我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就听见教堂里传来了活动的声响,应该是守卫醒了。
“你快走吧,”我赶紧催促她,“明天你也不必冒险,照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我……不想让我之前的努力白费。”
她愣了一下,顿时双目含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隔着木栅变扭地拥抱了一下。
“谢谢你,贝蒂,好好保重。”我勉强挤出笑对她说。
“谢谢你,阿尔芙,你也要……好好保重……”她哽咽道。
贝蒂走后,守卫远远看过来两眼,见情况无异,又揉着眼睛去睡了。
一切再度恢复宁静,世界又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了。
我又开始习惯性地盯着那团橘红,脑海里无意间翻涌起早先听到的一段对话:
“……行吧!就按照这样分吧!但是方法……不行!……你确定?……你也没有把握有什么好说的!……”
我双手捂住头,想要在这天翻地覆的几日里抓住每一个细节,拼命寻找可以突破的关窍。秀丽和血腥的画面交织,狂喜与哭喊的面庞交叠。还有母亲留下的古籍上蛇行一般的文字。所有的记忆色彩融汇成了一道五彩斑斓的黑,充斥着激烈的情感。
兴奋。狂躁。悲痛。愤怒。
它们混杂在一起,发出夏日蝉鸣般的声音。声响越来越大,浓稠的黑向我滚滚袭来,想要将我吞噬。就在它即将触碰到我鼻尖的那一刻,我骤然下定决心,猛然睁开眼,目不偏倚地盯着黑龙那仅剩的一只橙眼。
不如,让我做这唯一真正的勇者吧。
我拿出贝蒂给我的匕首,将裙布下龙翼的残块取出,割下一节尖刺。
然后,背着月亮,迎着赤橙,将它深深地插入那块已经没有太阳印记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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