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照在熙攘的街市上,石板路被晒得微微发亮。沿街酒肆、食铺的门窗大多洞开,食物的香气混着淡淡的炊烟飘散在空气里。行人们来来往往,在和煦的天光下不见瑟缩寒意。远处屋檐下挂着些腊肉腌货,油亮亮的在阳光下反着光。空气里有种带着油烟气、食物香和阳光味道的暖烘烘的慵懒感,正午的市井,喧闹而充满生气。
木窗棂半开,阳光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红漆剥落的方桌摆在窗前,几盘冒着热气的简单小菜,两壶温着的土酿。荀元抓起酒杯,一仰脖,“咕咚”一声便将那杯辛辣的酒液灌了下去,发出畅快的嘶气声,光线却清晰照见他眼中压抑的不平和郁气,手指地反复捻着已经空了粗糙的杯沿。
“阿靑,你太糊涂了!”他为自己又满倒一杯,语气更是不加掩饰的烦闷,“平荆之功,你若说第二,谁又敢居首功?世子要立威,受些委屈只不过是一时的牺牲。你倒好,自己说那些荒唐的话,原本是加官进爵的天大荣耀,如今呢?就只有一些玉器珠宝、丝帛绸缎的死物,在这儿更是一官半职也没能给你。你就不后悔?”
霍星流淡然的笑笑:“你误会了,是我主动向世子提出不向留任丹阳的,他亦是念着我的劳苦功高,才特准我休沐半年。元哥,上次我回云陵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家中父母年事已高,那些个功名利禄,怎么比得上为二老膝下尽孝呢?”
荀元被他情真意切的思乡之情打动,心中亦是升起了无尽的酸涩思念和感同身受:“也是。”他沉重得再次满饮一杯,“眼下乾坤初定,处处都要人手,要忙。也不知道等我回去的时候洵洵长得多高了,还记不记得我的样子。”
“嗐,我听说孩子越小越机灵,走得时候他不都会追着你后面叫爹了么?再说了,人虽回不去,你的名声定能传回去。明年我回去了,若你还没回,我会替你多去看洵洵的。”
“别,你可别去见我儿子。我怕近墨者黑,长大了也是个一把年纪不成家的光棍!”荀元揶揄他,话锋又一转,“不过……我倒想你多去陪陪小婉。你别这样看我,做哥哥的多关心关心妹妹怎么了?你一样是跟我一起看着她长大的。”
“行吧行吧。”霍星流抚了抚额头,敷衍的语气流露出无可奈何的认命,“左右是要去你府上拜见的,躲也躲不开。”
荀元才生出的两分温情被迅速冲散,一想到那个妖妖俏俏的楚女,烦闷焦躁再次升腾。他捏着酒杯,指节发白,重重叹出带酒气的一声:“唉!真不知道那小妖女给你下了什么蛊。你这样要一路带着她,难不成你回到新亭,还要将她带给二老看不成?”
霍星流轻松地往后一靠,眼底甚至有想起梁鸢就不自觉的笑意:“为什么不?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跟你说一样的话。我能带个姑娘回去,她定是欢喜也来不及的。”
“你是认真的?”荀元一时间怔住,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很低,语气却带着极压抑的控诉,“霍星流,你做得那些事情,我不是不知道!你又是做假牙牌、又是把养得好好的那个楚国公主割了舌发卖,不就是为了隐瞒那妖女的身份么!我虽没有细查,但左右不过是个什么宫女伶人偷生的下来的小野种。她这样的出身——还是个楚女!”
他犹嫌不足,又说:“而且她太聪明!上次你被困,我去拿她,那样滴水不漏的计谋,她只眨了两下眼就想了出来。……女人只要识些字,能管家算账,对外不吃亏,对内不委屈就够了。太聪明可不件好事!她读过了太多不该读的书,早晚有一天会生出不应该的心思。你的院子太大太空,困不住她,你这是自掘坟墓!”
霍星流左耳进,右耳出,听他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果断地举起面前的酒杯,动作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止意味: “不说这些。”故意看了看天色,像是妥协又像是恳求,“下午我就该启程了,下次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何苦说这些叫你我都不快的事情?说什么,都不如好好喝上一场。喝罢、喝罢!”
荀元气恼又无奈,抓起酒杯,重重地、几乎是发泄般、带着点狠劲地撞上霍星流伸过来的杯子,发出一声格外响亮的‘铛’!酒液四溅。 他再次一饮而尽:“以后有得你苦吃。”
带着火气的一碰杯之后,原本紧绷的气氛被这清脆的碰撞打泼,两人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休战协议,默契地避开了那个充满火药味的话题,转而聊起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气氛渐渐轻松,仿佛方才那场激烈争执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插曲。终于两壶酒都见了底,到了告别的时候,反而没有再说话。一直到出了酒馆,荀元才拍了拍他的肩:“保重。”
*
城门口人潮依旧汹涌,一支低调的车队停在不远处,数辆满载箱笼的油布大车和载物的马匹整齐排列。护军们骑着马,仍在做最后的巡视和检查,盔甲在阳光下偶尔反着光。居中的一辆青色锦帷马车最为精致,几个随侍静立一旁。正是阳光最饱满的午后,一切都被镀上了亮晃晃的金边。
梁鸢从小憩中醒来,就趴在马车的窗口,掀帘往外看。
高大城门洞中鱼贯进出着形形色色的旅人、商贩、车马。青石板路被踩踏得光滑发亮,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斑。她的目光掠过城门下那片被阳光晒得最亮的区域,恍惚间,想又起了那个温雅清隽的少年。
不知道裴小郎君现在行至何处,也不知道他去到齐国能不能得偿所愿。
但这个念头只如同飞鸟掠过水面,惊起微澜便迅速隐去。很快,更为明亮、充满了勃勃生气的新奇感和对前方广阔天地的无限憧憬便充盈了梁鸢的心扉,她的视线停在正大步流星向自己走来的青年身上,巴巴儿的看着他提着的捆扎得鼓鼓囊囊的各式油纸包。
充沛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他脸上——原本霍星流的脸比身子要黑上不少,结果养了一个多月病,就蜕皮一样显露出俊朗五官下原本的玉白色泽。因为被直射而微微有些眯起的眼睛也定定望着她。
他几步就回到马车前,带着一身室外奔走的微暖气息。单臂轻巧地掀开车帘,瞬间,午后略干燥暖融的气流和市井的喧嚣扑入车厢,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烈勾人的、甜咸交织的糕点熟食香气。
“喏,椒盐小麻花、艾草团子、五香豆干、糖渍金橘、还有刚炸好的芋头酥饼”他一面说,一面把油纸包一样一样地放到她面前,“这里还有椒盐瓜子,分放了花椒的和没有放的。怕你这张馋嘴在路上闲着,喏,这些足够你吃好些天了。”
梁鸢梁鸢手忙脚乱地把那些喷香的油纸包裹整理了一下,让出一半的位置:“一起吃。”
“马上出城,我要去前头打点。”霍星流事先喝过酒,虽然没醉,但有些飘飘然,临走前用有些凉的手指蹭她的脸蛋,“过一会儿再过来,芋头酥饼给我留一个。”
很快,随着车夫挥臂甩起的几声响亮清脆的鞭子炸响在空气里,沉闷的车轴“吱呀”声跟着响起来,整个车队开始了运作。梁鸢一口气连啃了几个小麻花,又觉得无趣,旋即想起马车里都会备着几本闲书,便打算找来看看。
她一番摸索,找到了抽屉,结果没有书,而是个略显朴素的、靛青色的旧荷包。她好奇不已,直接就把它拿出来,解开了系绳一看,不由得怔住了——里面放着的是一串圆润饱满、色泽明艳的红珊瑚手串,母珠则是一枚尤其精美的、雕着兰草的金镶玉。
等霍星流再次掀开帘子回到马车里,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小姑娘正一臂撑在茶几上,手肘抵着桌面,另一臂托着脸颊,恍惚间很有找茬的小妻子气势。而在她撑着的胳膊肘旁边,有个敞开着口子的荷包,里面那串红珊瑚金镶玉手串正端端正正地躺在桌面上。
他明显一哽,赶紧讪讪地钻了进来。正要解释,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解释的,于是挺起脊背,理直气壮道:“走都走了,非要留下什么东西!”
结果她很怀疑:“真的走了吗?”
霍星流大呼冤枉,因为喝过酒,语气也就更愤懑了:“你把我当做什么人了!我真下黑手,何必留这个东西呢?”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摸摸鼻尖,“原也是打算给你的,只是……嗯,忙忘了。”
“那就好。”确定了人没事,梁鸢才如释重负的呼了口气。她当着他的面把手串放回荷包又收回抽屉,还特地推了推。转身,转身从旁边一个没怎么动过的油纸包里,摸出一块还带着温乎气的点心,笑眯眯地塞到他手里,语调轻快,“好了好了,给你留的酥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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