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涌入口鼻，灌入咽喉，掠夺空气，一点点填满身躯。
他舍不得闭眼，后悔吗？
从安全的边缘跃进流沙里，陪着这个无法定义关系的人在这里死去。
不后悔吧！
毕竟，在梦魇中意识到家里出事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人了，只是一遍遍经历着至亲之人死去，他爱的，爱他的，一个个死在他的面前，死在他的怀里，哪怕是现在，他都是无力的，他没有任何办法组织他们的死亡，挽救他们的生命，甚是看着他们在死亡边缘痛苦挣扎，束手无策。
如今，他可以陪他死去。
陪他的，妻。
嗯，他的妻。
都要死了，何必辱他，抬上来吧。
“池念！雍泽君！”
好像，有人在喊我！
“池念！撑住了！”
脚踝被什么东西绑住，收紧嵌在肉里，生疼，被往外拉着，骨头都要扯断了！
“坚持住！我拽你们出来！”
古谧行总算拽住池念的一只脚，将发带绕在腰上，全身的肌肉绷紧，调动体内灵力，一脚一脚陷入沙中，往外攀爬，沙地松软，无法使力，只能手脚并用，将整个身体往前趴，靠着自己的体重将两人从流沙中拽出来！
“抓紧了！千万别松手！”
血管开始充血，肿胀，一点点渗出衣服又瞬间蒸干，体内的经脉被灵气蜂拥冲撞，不断修复着手臂撕裂的肌肉。
不行！撑不住了！
脚下开始滑动，一点点向后拖行。
古谧行强行召唤出银枪，疯狂运转体内仅存的灵气，从肉。。。体经脉甚至想从封闭的丹田之中强行调取灵气。
黑亮的头发从根部一寸寸白化，皮肤干裂、松垮、褶皱，薄薄一层皮搭在手骨。
“银鲲！显形！”
半空之中云雾翻腾，隐隐显现出巨大的身影，银鳞鱼身，却若有翼，携风起，如遮天之云。
“大风，起兮！”
乘风而行几十里，银光闪过，消散于半空。
重重摔下，厚厚的沙层缓冲了力度，翻滚几圈，也将人摔醒。
池念呛咳出气道中的沙子，慌忙朝旁边的两人看去，他慌乱的爬着，带动着脚上断裂的发带缠着的红缨枪。
来不及解开，手脚并用爬到古祚身边，试探他的呼吸，又急忙爬到古谧行身边探查。
“啊！”破损的声道发出嘶哑的气声，“古，谧行！”
俊朗曜日的少年人，他将将十八岁。
脚上的发带磨断最后一丝牵扯，带着少年的红缨枪，滚动，停留在少年的身侧。
儿时用的枪，花甲之时的人。
驱动体内为数不多的灵力，将凝结出的水珠顺着指尖滴落到干裂的嘴里。
池念扯着脖子吞下幻想中的口水，转身给另一个人喂水，他的灵力不多，这里灵气稀薄，他自己吸收灵气也艰难，仅有的灵力凝结的水珠，妖留给这两个人救命。
夜间，起风了。
天空失去九个太阳的灼烤，领空的月带着刺骨的凉，沙子在太阳消失后迅速降温。
他拖着脱臼的腿，爬到两人中间，用力撑起他们的身子，靠住自己，紧紧搂住两人，不能让他们失温。
摩挲着古谧行瘦骨嶙峋的脊背，高挑的人啊，都没一床被子重了。
呜呀的风，在胡言乱语。
庆幸这风没有吞噬两道微弱的呼吸。
他已经，凝不出水来了。
在替拖拉两人到遮蔽的地方时，他看见了掉落的玉扇，银鲲召风而起时，也刮起了跌落一边的玉扇。
池念抓起打量这东西，山清水秀间，那只游庭信步的丹顶鹤。
“你不是厉害吗？寰霁天府的禁地你都敢闯，大乘期的大能都发现不了你，为什么，这么小小的流沙，你不出现！为什么！一个流沙而已！你出不来！”
池念狠狠地将玉扇摔出去。
“啊！”
玉扇陷在沙砾之间，安然无恙。
“借你的枪一用。”池念轻声向古谧行打招呼。
拿起红缨枪，借着锋利的枪尖在手腕一划，“我帮你擦干净。”
就着手腕吮吸两口，这是三天以来，他入口的第一口液体。
攀爬着给两人喂下，用断裂的发带将伤口扎紧。
原本一人多长的发带，相叠系发能从后脑垂直膝间，如今断成五段。
“惠儿，你又救了哥哥一命。”
原本鲜亮丝滑的发带残破不堪，金丝绣上的字迹也勾断看不出原样，小心将剩余的几段收入怀里。
九日齐天，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待下去，所有人，都得死。
夜间太冷，白日太热，只有在晨起微亮到三日之前可以拖着人走，否则在烫如红铁的沙子上拖拽，能烫伤他们。
将古谧行绑在身上，用衣物垫在古祚身下，怕沙子磨破他的脸，将那柄古怪的玉扇绑在他的头脸下，用衣物遮住脸，就这么拖着，一点点向前爬。
“我，虽然，废物，可我，脑子灵光，看，我这不就，把你们都带上了！不会再，剩下谁了，不会剩下我。”
池念甩着身子，拔出插在沙子里的红缨枪，再探手插在前面，两手紧握，一点点将自己拉过去，配合着迈动步子。
“这枪结实，磨坏了，我给你，重新锻造一把，最好的！”
池念扯着破铜嗓子，哪怕发不出什么声音，他得和自己说话，保持清醒，不然他怕自己一头栽倒昏过去。
“古谧行，回去了，可得多吃点，咳咳。”手臂失力，栽在沙里，吃了满口，“一个，男人，都没爷的，爷的，箜篌重。”
他就这么歪着拽着身上的绑着的头发，将古祚拉到齐平，侧着躺下，齐耳的短发杂乱的顶在头上，及踝的长发被几次割下，编起，作为绳子缠绕在身上，合着撕扯的衣物，将三个人绑在一起。
“君子不重则不威。”池念大喘气着，冲”背上的古谧行说，“你不，要说，重是自重，也有，也有身量的，你要是，风一吹就，倒了，谁，还敬重你。”
池念扯着嘴角，讲他的歪理，“不，不信，你问，你家雍泽君！”
“呵，呵呵，他肯定，向着我说话！我可是他的夫!”
池念回答着古谧行的反驳，皱眉。
“没有，我池念，从未，结过亲，古祚，古祚，可是，我从，满春楼亲自，接回去的，见了父兄，小妹的！”
突然，他偏头，悄悄说着，本就微弱的声音更是压倒无人听闻，脸上捎带着红，在烈焰下加深。
“可别告，诉他，我当时，有过，见色起意。”
那般风光霁月之人，哪怕处于烟柳俗粉之中，散发着寒气逼喝他人，即使害怕，也让他缩着头，想多看两眼。
是那两眼，种下的孽缘。
给两人喂血后再次起程，这一次的行进尤为艰难，顺着沙丘滚了好远，池念再没气力爬起。
干喝与饥饿迫使眼前发昏，像糊上一层白纱，看不清头顶的日头。
海市蜃楼都出来了啊！
这般郁郁葱葱的树林，散发着傲然生机，仅是看着，都能感受到舒服的凉意。
这里一定有甘甜的湖水，哪怕是酸涩的野果，难啃的树皮，只要有一块庇护的树荫，他们都能活。
想着想着，眼前的林子还未消失。
池念不可置信的翻爬起来。
得救了。
得救了!
“老天爷，你终于眷顾你选定的孩子了!”
这一次，池念总算可以安心的晕倒了。
耳边传来木材燃烧炸裂的声音，身体酸疼到睁眼都是困难，感觉身体被托起，清凉的水就喂进嘴里，一连喝了好久，才有力气撑开眼皮。
“醒了？”入眼是古祚担忧的脸，好像没了生命危险，这个时候的池念居然有了品头论足的精神，不得不说，灯下观美人，别有一番风味，在这又不得不感叹自己的机智，没毁了这张美人脸。
古祚摸着池念杂乱的短发，在沙漠中摸爬滚打，一缕一缕粘在一起，全没有平日的顺滑，他却摸得仔细认真，甚至带着疼惜，池念感觉自己有些眼花，清醒一点连忙问：“古谧行呢？古谧行怎么样了？”
古祚的手微微停顿，“还活着，醒了一回又睡着了。”
“他。”停顿片刻，“有什么办法帮他吗？”
“他抽取了身体的精元，损耗过大。”
“很，很难补回来吗？连我都可以，他，不能吗？”池念望着古祚的眼睛，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听见否定的回答。
古祚沉默半晌才冲他点头，“可以。”
“那，那就好。”池念跟着点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两都明白，消耗掉的是古谧行的根本，对他的寿数都影响颇大，更不用说之后的修炼，但只要还有办法补，总是有希望的，就如同他这个濒死的废人一般，不还活得好好的。
歇了力气，池念又昏沉的睡去，古祚静静坐在两人身旁，时不时填上一根柴火，即使是在沙漠中的绿洲，树林挡去了夜间的风，保留住白天的温度，也是冷得。
看着并排躺着的两个人，古祚无法体会此时的心情，自小，他便被教导独来独往，被教着承担自己的责任，当站在所有人的前面，保护他人抵挡危险，莫要展露弱点。
作为青禾时，受池念照顾，被他哄着闹着，危险之时护在身后，虚弱之时遮风挡雨，并肩而行。
作为古祚时，也被他所救，那般危险随他赴死，绝境之中不曾舍弃，嘴中仿佛还有醒来时的血腥，池念小臂上一条条狰狞的伤口，他又如何不知，倘若没有池念的血，他撑不到现在，没有池念因服用各种天材地宝蕴含灵气药性的血，古谧行的情况会继续恶化，不会堪堪稳定。
同样，古谧行对于古祚来说一直是小辈，是该照顾和保护的孩子，这一次，却挡在他的前面，耗尽精元，他本该在他的庇护之下。
好像，自从遇见了池念，他的生活便开始热闹起来，他也不再是一个人，有了池念，又有了古谧行，他不再一成不变地修炼，不再面对一种又一种令人烦躁的情绪，眼前漫过血腥与苦难后，能喘一口气。
古祚很喜欢池念的长发，轻轻勾手绕在指尖，仿佛他与他有了牵扯，有人同行，如今，长发没了，他保护的孩子也伤了，但他没有任何办法，握紧拳头也感觉不到充足力量，是的，他的力量也在流失。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让他慌张，害怕，原来，这边是普通人。
这便是千里极夜中的凡人，面对黑暗中的魔物妖邪的绝望。
这便是凡人面对高高在上的修士，拼尽全力都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便是乞命村上百女性哪怕失去自我也要改命的悲哀。
这便是万生万物无法抵挡，无法挣扎的自然。
即使，他仅仅失去优越与力量几天，这种无法言说的愤恨就蔓延全身，特别是无法保护在意的人。
听着沙层下沙沙的响动，他又明白，他为什么总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审判众人，说到底他同沙层底下的蝎子来说，没什么不同，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活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何尝不是天地的仁。
是否该还万物一公平？
古祚站起，一点点在周围布下火圈，静静等待着狩猎者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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