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床前围了一圈儿人,林澜哭倒在竹青肩头,孙仙姑正埋头帮林渊清理喉咙。
林渊干咳两声,落在池野耳中,宛若天籁,他趴在她身边,见孙仙姑脸色舒缓下来,跟着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呛咳,是有醒来的可能么?”
孙仙姑头也不抬:“本能反应而已。好在喂得少,不严重。这些管子都扔掉吧,咱们得另想办法。”
池野接过来一看,有银管,葱管和鹅管,上面都有汤羹痕迹。
孙仙姑解释道:“这些要么太软,要么太硬,只能送入鼻子深处。可是不能往咽喉以下走,她又无法自己吞咽,故而很容易呛入气管。太危险了。”
不能进食,就意味着,只能等死。
池野低着头,细细为林渊擦手,房里安静极了,只有林澜和竹青细细碎碎的哭声,无助哀伤,听得人好不恓惶。
夏德昭里低声问了舞阳几句话,突然扬声说道:“你们为何不用软管呢?”
满屋子的人都抬头望着他。
他连说带比划:“是这么长,软软的,可以从鼻子一直下去灌入肚子里面去,会有些不舒服,可是能保证不呛咳。”
他说得很吃力,孙仙姑连蒙带猜还是听明白了,蹙眉道:“正是要这样才好,可是从未见过,咱们去哪儿寻呢?”
夏德昭里大睁着眼睛:“你们没有?我有啊!”
舞阳见池野脸上骤然迸发出光彩来,她担心夏德昭里理解有误,到头来闹了乌龙反而让他更加失望,便忙打岔道:“你究竟听明白了么?是什么样的管子,说仔细些。”
夏德昭里还要比划,回身瞧见随从,便吩咐了几句,随从扭头就跑了出去。
他讲汉话有些吃力,干脆用乌尔语对舞阳公主叽里咕噜说了一遍。
先皇年轻时,要求皇子们必须要掌握至少三门邻国语言,往后交流起来方无障碍。舞阳聪敏,在语言上极有天赋,不光能说三四门邻国语言,连本国各处方言亦学得轻松。
她边听边问,好容易弄明白了,才向众人解释道:“他年幼时不慎从马上摔下,脸着地,嘴巴肿得张不开。大夫提议从鼻子里喂流食,跟阿渊现下是一模一样的境况。他父王在全国悬赏,寻找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匠人。次日就有人送去一根长长软软的管子,他才得以顺利进食。”
孙仙姑惊奇道:“这些年我自诩见多识广,竟从未听过这样的东西,若真能普及开来,要救多少人的性命。今儿个倒要见识见识。王子可知那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夏德昭里说道:“金簪草。”
孙仙姑努力地回想道:“金簪草这个名号恍惚在哪儿听过,难道是金盏草?”
夏德昭里说不明白,拿纸笔画了一团,完全分辨不出是何物。
竹青一抹眼泪,跑去花园里寻了金盏草来,请夏德昭里辨认,他摇摇头说不是。
孙仙姑一拍腿:“我知道了,准是凫公英!当初阿渊帮我记录药草时,抱怨过一嘴,说是凫公英的名字也太多了,一个地儿一个叫法,竟没个统一的,我记得她提到过金簪草这三个字。万万没想到,遍地都是的小玩意儿,竟有这么大用场。”
待夏德昭里的随从取来一看,果然是个长长软软、比小拇指略细一些的管子。
夏德昭里有些不好意思:“我每次出行都带着,在车上喝水十分方便,躺着也不怕呛到,没想到这次真派上用场了。唯独有一点,内里不易清洗,隔段时间就要更换。你们试一试,若是能行,我写信回去,让那人将制作之法详细写下来,你们也可以照做。”
孙仙姑喜不自禁,急忙命人冲洗过后拿来再试,这一次,果然顺顺利利喂了进去,直喂了半碗米糊。
池野大喜过望,双手合十,对夏德昭里和公主谢了又谢。
舞阳公主连连摆手,看着林渊毫无生机的模样,止不住掉下泪来,哽咽道:“我能跟她说会儿话吗?”
池野小心地听了听林渊的呼吸,确认一切平稳,才冲舞阳公主微笑示意,与众人走了出去。
舞阳公主坐下来,握着林渊的手,几度哽咽才开口说道:“你可能一直还拿我当公主看,其实我对你已经非常熟悉亲切了。林澜在宫里时,跟我讲了许多你们小时候的事儿。你这一路走得这样辛苦,我那铁石心肠的哥哥,都下定决心要成全你们,如老太傅和夫人那般长相厮守,你舍得不要么?”
“你和若鱼是一样的人,太好了,好得让人不忍心辜负。我那时口口声声说,不要偏帮他们谁,到头来还是忍不住帮了若鱼。作为妹妹,我很希望你能够进宫陪着我皇兄,他这些年顶着太子名分,其实过得很可怜。除了若鱼,也从没有谁与他真正亲近过。面对外人温润如玉谦和可亲,内里就是一只孤独的小刺猬。他不知道怎么去爱人,怎么去恰到好处地呵护你。在他的世界里,压根儿没有人传授这一课。”
“我私心想着,你这么好的姑娘,若能与他长相厮守,他余生亦能多些温暖。若是你和若鱼成了眷属,他登上九五至尊,从此就更孤独了。可我看见你那样思念若鱼,我实在不忍心。”
说到这儿公主含泪一笑,“孤独就孤独吧,谁让他生来是帝王命呢?”
“你的过往我都知道,我的过往都在宫里,枯燥乏味,无甚说的。虽然是父皇唯一的女儿,只是因为不像弟弟那样可以巩固娘亲的地位,她不待见我,我也不亲近她。往后,我大概也是不会回来的了。你说说,你这个人多心狠,一辈子就这一回了,也不起来送送我。”
“是了,二嫂今晨诞下一个女儿,我待会儿替你去看看,一定很可爱。二哥二嫂那样悬殊的身份都如愿以偿了,你们历经这么多的风雨,你忍心让若鱼从此一人踽踽独行吗?”
舞阳公主一面说,一面回想起林渊素日的种种好处来,又有即将别离故土的愁绪涌动,再也忍不住,伏在床边痛哭失声。
长宁郡主和林澜一前一后进来了,纷纷劝慰道:“公主,千金贵体,切不可过于伤心了。”
舞阳公主强忍住悲意,与众人说了会子话,这才登车去往祈王府去了。
池野原本平静下来的心湖,因公主的悲伤又泛起涟漪。他的林渊,就是这样好。用自己的温暖真诚,换来了这么多人的不舍与疼惜。
他靠在林渊枕边,举起那支冷落许久的笛子。笛声从唇角流溢而出,起初还有些生疏,渐渐流畅,缭绕在屋里屋外,清越悠扬。
人在笛声里,只觉天高地阔,日光磊落,凡俗之事皆轻如尘埃,不值一哂,万虑齐消。
年少时,父亲池非总是要求孩子们,于课业之外,务必要有一两样热爱的闲散活儿。无论琴棋书画,不拘格调高雅庸常,只要打心眼儿里喜欢。
池野因酷爱兵书战策,闲暇时光都被占去,便将拿手的笛子抛却,扬言说这是懒人消遣的玩意儿,还被池非训斥过:“人若是整日都被所谓的正事儿困住,那才是愚蠢。一辈子这么长,总有厌倦之际,遇到解不开的结时,还得这些看似无用的消遣,方可排解心中忧愁。”
他从前总觉得父亲一生活得太过理想,真正遇到大难,才知赤子之心难得。
一曲终了,他看向林渊,见枕畔有一滴圆圆的水痕。却不知是舞阳公主的,是他的,还是林渊的。
他亦不再苦苦追究,只要她好好的活着,就是上天眷顾。
三日后公主出嫁,送亲队伍浩浩荡荡,红妆直铺出十里地,吹吹打打热闹繁华里,是一个女子的义无反顾。
池野立在城墙上相送,无限感慨。
他回来与林渊述说和亲盛况,喟叹道:“你和公主让我知道,女子才是这天底下顶顶勇敢之人。你们敢为了喜欢的人舍家舍业,怀揣着一腔孤勇奔赴千里。更有你这样的傻瓜,连性命都可置于不顾。若是将来如咱们这般情深还算值得,倘或真心被辜负,可如何是好?”
他说到这里,只觉得心念一动,吻了吻她的脸颊,脱口而出:“阿渊,离家这么久,你想不想家?我带你回去拜见岳父岳母大人,看看你长大的地方,好不好?”
这个念头一出来,池野只觉得热血沸腾。她向来自由勇敢,骤然被困在小小一方天地里,岂不是太委屈了?
打定主意后,每日侍奉林渊的事,他便亲力亲为,不许别人再插手,还请孙仙姑手把手教他针灸之法。
照顾病人,是最最繁琐之事。
他每日起来先给林渊活动身体,按摩四肢,知道她性子喜洁,不光擦洗身体,连牙齿也要挨个清理一遍。抱出去躺在晨光里享受鸟语花香,他在一旁打拳强身。
之后再抱回去喂饭,针灸。若逢阳光好时再抱她出来晒太阳,洗洗头发,修剪指甲等。
午间晚间还要各来一遍肢体按摩,吹笛子、读书、聊天,这类雅事他亦不曾落下,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连林澜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一口一个姐夫,心悦诚服。
饶是如此,难得的闲暇时光,他还跑去厨下,虚心请教练习,尤其是做各式各样药膳滋补汤。
众人原先都很担心,见他在忙碌中,精神反而一厘一厘好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笑容,也都由得他去。
时光滔滔,转眼最热的三个月就过去了,京城已经到了初秋,天空明净高远,秋高气爽。
孙仙姑在院里查看用乌尔国的法子做出来的软管,余光瞧见池野走出来,起身笑道:“暑天过去了,这会子清爽得很,怎么不带阿渊出来透透气?”
池野笑道:“正是要带她出去。仙姑,我想带她回岭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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