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济上酒楼,要的是二楼雅座,名叫水云间。初进门时,他站在雅间门前左看右看。雕花木的大门,左右各挂两个牌子,左面挂的是“天云”,右面是“流水”。上刻一朵祥云,并一朵浪花。
他站在门口左顾右盼,东找找,西看看,直到左临风也上楼,莫名其妙地问他:“怎的不进去?”秦济说:“不是叫水云间吗,这上面一个是天云,一个是流水,哪个是水云间?”
左临风几近无言,看他一会儿,才指着那木牌道:“天云流水,并起来不就是水云?”
秦济张了张口,半晌,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是这样啊,这些文人也真有闲情逸致。”
两个人依次走进雅间,秦济招来小厮,点了一盘清蒸鲥鱼,一盘翡翠豆腐,并一碟荷叶糕。饭菜上来,只见左临风挽起袖袍,执着筷,先尝了一口鲥鱼。他口里文邹邹地说:“得尝鲥鱼,因思杜陵。”
话音未落,只见旁边的秦济上手拿了一块糕点,径直塞进嘴里:“这酒楼的厨子做的也不怎么样。”
他三口并两口吃了,“还不如帮里李二爷做的卤面。”
李二爷是长乐帮的厨子,做得一手好卤面,卤是自己拌的,面是自己抻的。在长乐帮兢兢业业抻了十几年面,虽不会武功,但两臂肌肉已经练得十分扎实。左临风的兴致被打断,干脆凉凉道:“上次我瞧见李二爷剁完肉不洗手,直接给你抻面。”
秦济难以置信,他如此对李二爷,李二爷竟这样对他。于是他无言片刻,干巴巴地说:“李二爷……二爷只是为了让面更有肉味。”他转过头,佯作不悦,打量起四周环境。
水云间地处二楼,中间摆了张梨花木桌,右面是一扇丝绸屏风。从屏风里能隐隐约约见到一张小床,大概是供人歇息。这家酒楼在整个宣宁府久负盛名,名曰金风玉露。几乎是所有文人雅士、以及达官显贵的青睐之地。要价昂贵,饭菜上得也久。要不是不得不在这里送镖,他是决计不会踏入的。
左临风道:“帮主,这道翡翠豆腐也不错,你尝尝?”说着,他给秦济夹了两筷子。秦济尝了一口,困惑道:“怎么没味?”
“……我看你是吃二爷的卤面吃多了。”左临风冷冷道:“盐吃多伤脑。罢了,不同你说了,毫无品味。”
秦济从二楼向下看,酒楼还请了个戏班子正在唱戏,唱的是如今十分流行的乾坤变。传遍大街小巷,上至老人,下至幼童,几乎都能哼上几句。秦济也跟着哼:“……可怜我郑三娘,嫁得负心人,如意非如意,郎君非郎君。今日我二郎便要行道替天,直杀得那郎君陨阎罗……”
只听一声剑响,演二郎的人手持一柄长剑,直直刺入那郑三娘的夫君胸口。郑三娘拍着手笑起来,只是一面笑,一面流泪,二郎说:“妹妹,如今你可安息?”
郑三娘拖着钗裙,大声叫道:“兄长!可怜我郑三娘识人不清,仍要你为我行道。你我兄妹一场,倘若那官爷来了,你只管说我做恶,索了这郎君的命。”
铛铛几声,演官府的人绕着场子走进来,周遭齐声喊道:“官爷饶命!”
秦济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于是站在帘子后面,布帘挡住他的脸。他循声环视四周,二楼雅座里的人大多看得聚精会神。
他向外喊,小厮就忙不迭地跑过来,说:“客官,还吃点什么?”
秦济笑道:“这戏唱得真好,我家老爷听得开心,赏了。”他把一个木匣递过去,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好像满满一匣银子。
左临风也跟着笑,他模样俊朗,穿一身青袍,风度翩翩,瞧见他的人都会以为他要么是朝里做官的,要么,就是达官显贵家里的少爷。总之是有钱人。他微微点头:“唱腔流畅,声声入耳,确实不错。”
小二登时反应过来,朝左临风摆手、哈腰:“谢谢老爷。”说着,也向秦济哈腰:“谢谢老爷。”
他登登跑下楼去了。戏已经快要结束了,官府的人摇身一变,变成了天上下凡的神仙,郑二郎和化鬼的三娘一同跪在地上,向他们磕头。周遭人声鼎沸。秦济打量片刻,说:“真有意思,乾坤变原来是神仙变。”
左临风笑道:“人能做什么,死了也就死了,要想乾坤改命,可不是要神仙来改。”秦济摇了摇头,“官府和神仙改命,真是谁有权,谁就做神仙。”
此时那神仙道:“你兄妹二人坎坷,却遭此祸端。天有恩德,念你二人兄妹情深,三娘,你可愿重返世间?”
又是一片锣鼓,底下看客同三娘一起谢恩,欢天喜地。三娘拖着钗裙,重新站起来。
秦济闲闲道:“要我来写,就让这二郎在三娘被夫君打死前出场,当场杀了这妹夫,带着妹妹跑到天涯海角。叫谁也找不着。才不要等什么神仙。”
左临风道:“然后你就被官府捉了。”
秦济一噎,磨了磨牙,故意没好气道:“我是帮主,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左临风一耸肩膀,只道:“那要是这三娘被夫君打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呢?”
秦济道:“我不会看人吗?三娘把夫君带进门的时候,我就替她把关,瞧见他是个爱动武的,我立刻就把他逐出去了,哪还等得到他动手?”
“你这个人,太乐观。总把事情往好处想。”
秦济反唇相讥:“不往好处想,难不成成天愁眉苦脸?累都累死了。”
两人东拉西扯,闲聊一阵,秦济余光瞥见那小厮已经下了楼,到戏台上去了。左临风也看见了,便一起噤声,谁都不再讲话。
那小厮上了台,欢天喜地地说:“水云间赵老爷赏银一匣!”看客更是叫起好来。他刚把那木匣打开,却只见一整匣石头,怪不得捧在手里沉甸甸。
众人瞠目结舌。唯有那演郑二郎的人突然发起抖来,妆容下的一张脸都变得惨白。
就在左侧不远,有人猛地向水云间的位置看过来。秦济嗤笑一声,他把帘子合好,将怀里的一封信放在桌上,两盏茶杯压在上面。
秦济说:“镖送到了,”他笑道:“走吧。”
两个人沿小路出去,不多时就到了街上。长街商铺鳞次栉比,人挨着人。如今正值盛夏,暑气很盛。不过晒了一会儿,左临风就有些受不住了,要秦济跟他往边上稍稍,去树荫里站着。
秦济一面数落他:“你刚来长乐帮的时候,我就告诉你要认真练武,你就是不练,现在被太阳照照都要中暑。”
左临风气得瞪大眼睛:“秦济,你听听你说得是人话吗,我来帮里的时候都快十六七了,骨头早长开了,哪儿能学得会这些武功?”
但说是这么说,他自己也十分心虚。虽练不了武,但打个太极拳、耍套长乐剑谱也能练练外门功夫,强身健体。但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没有书生命,却有书生病,实在是过于文弱。
秦济不跟他呛,他回头看了一眼金风玉露,左临风说:“你确定飞鹰帮的人能收到这份镖?”
秦济说:“确定,我早管阿瑶姐打听过,那演郑二郎的人是飞鹰帮帮主养的小白脸,”他笑道:“郑二郎的每场戏,飞鹰帮的帮主都会来看。那帮主擅使石锤,石头送到郑二郎那儿,帮主自然也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到时再去水云间一查,定能看到秦济留下的那封信。
左临风讶道:“你怎么想到去查郑二郎?”秦济得意洋洋:“那郑二郎加入戏班才多久,就直接演了乾坤变,班主肯定是给他身后的人几分薄面。”
两个人走出树荫,闲散着向宣宁府郊外逛去。一路走,一路看路边小摊。左临风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巧。金虎堂的堂主妹妹嫁到飞鹰帮,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叫那帮主打死了……”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讲下去,但秦济知道他的意思——金虎堂堂主找到秦济,要他送的就是这样一封战书,要为妹妹讨公道。之所以找秦济送信,只是因为不想以金虎堂的名义卷起两派纷争,而是以兄长的名义为家人报仇。只是今日郑二郎演的也是这样一出戏码。世上的许多事,实在是太巧了些。
不过秦济也不想卷入这种纷争,长乐帮给江湖人送镖护镖,往好听了说,是类似镖师的存在,但说白了,也无非就是个跑腿的。
今天飞鹰堂的堂主要他送封信,明天唐门也能叫他送些精心豢养的蛊虫……江湖盘根错节,谁知道今天的仇家是不是明天的主顾。更有甚者,万一送的东西是颗人头,接信方一怒之下也会牵连送镖的人。
生意做得多了,长乐帮也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能不见面,尽量都不见面。长乐帮传到秦济这代,更是定下了“送镖先送信”的规矩。指的是,送镖之前,先同收货人递个信号,譬如这盒石头。接着,便直接溜走,确保镖师与收镖人之间无接触。
秦济懒洋洋道:“所以说嘛,不要作恶事,天上的神仙可都看着呢。”说着,他忽然嗤笑一声:“神仙。”
两个人继续向宣宁府郊外走去。长乐帮建在宣宁府外的长乐山上,若是秦济一个人的话,轻功半个时辰也就回去了,只是带着左临风这个拖油瓶,两个人只能到郊外牵马。
天空一碧如洗,没有一朵云。鸟鸣分外清晰。秦济算了算这单价钱,这一镖拢共才二十两。左临风听到他叹气,便回头问:“怎么了?”
秦济皱着眉头,有些不大高兴:“刚刚给酒楼结账就花了一两银子,如今就剩下十九两。”
左临风大惊失色:“什么饭菜,要你一两银子?”
秦济抱怨道:“还不是那什么清蒸鱼,翡翠豆腐,豆腐又不是真的翡翠做的,鱼是吞了白玉不成?”
左临风登时倒戈:“这还敢要一两银子,确实不如李二爷的卤面。”
秦济叹了口气:“算了,也不怪人酒楼。就是帮里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左临风说:“帮主神机妙算,不若想想其他的来钱道。”
秦济看他一眼,磨了磨牙:“我把你送给阿瑶姐做面首,你看你值几两银子?”
阿瑶全名赵阿瑶,据说她原本叫赵瑶,拜入无因楼门下的时候,那老楼主讲话爱说:“啊……”于是叫起她的名字都是:“赵……啊,瑶,你过来。”久而久之,大家都管她叫赵阿瑶。
左临风啧了一声,道:“你小心点,省得我告诉阿瑶,你要把我给她做面首,你看她是先打我,还是……”
秦济喂了一声,“我说说而已,你何苦告状。”
赵阿瑶善使软鞭,有两柄金银玉柄软鞭,就配在左右身旁,号瑶玉鞭。秦济十三岁认识她,两个人彼此喂招,那时秦济一路逃难,吃得少,长得也没有她高,常常被那软鞭打到。如今两个人各做了帮主楼主,他见到那鞭子还是有些心惊胆战。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行至驿站,各自付钱牵马。马上还挂着两个大布袋,是采买的一些吃食。本来这趟无需秦济自己来的,只是要买东西,也就顺路办了。
秦济一蹬马镫上马,左临风在马背上抓了半天,才将将爬上去。马不耐烦地打出响鼻。秦济乐不可支:“你武功不好,上马也难扶。”
好容易等左临风坐稳了,秦济口中一喝,双腿一夹马肚,登时马声嘶鸣。左临风紧紧抓着马鞍,跟在他身后。
秦济出身马帮,幼时在秦州同父母跑马,驮道纵横。他在马背上长大,上了马比下地还要灵活。他骑马没有马鞍,只是坐在上面,就端得一派逍遥。左临风看得牙痒。一盏茶的功夫,已经遥遥看见长乐山下面的镇子了。再跑一阵,两人将将停马。
甫一下马,便有几个小孩围上来,左一个帮秦济牵马,有一个扶左临风下马站稳。小孩眼睛滴溜溜地转:“帮主,这趟顺利吗?”秦济说:“当然顺利,帮主做事,你放心。”
另一个朝左临风问好:“军师,那个客人已经在帮里呆了一天了……”左临风看了他一眼,小孩便噤声。
秦济也听见了,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十枚铜钱,两个人各分五枚:“拿去买糖吃。”登时欢天喜地,口里喊着:“谢谢帮主,谢谢军师!”接着,便一溜烟地跑了。
秦济回头去望,站在长乐山的半山腰向下看,能看到山下村镇绵延。家家升起炊烟,是要做晚炊的时候了。秦济苦笑道:“走吧,再去会一会她。”
左临风也跟着笑了一下,同他一前一后地往里面走:“上次拒绝她,不是说要她另请高明?”
“看来是没找到高明。”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踩过满地落叶,面前是一块匾额,高高挂着,上写:长乐有极。这就是长乐帮的总堂。秦济再没做帮主前,曾经问过之前的帮主:为什么是有极,而不是无极?帮主摸摸胡须,微微一笑:凡事皆有度,有度方长乐。实乃有极。秦济若有所思。
路上有人同秦济问好,秦济一一答了,万分没有架子。把门推开,但觉一阵阴风,冷得人透骨。
议事堂里坐着个人,白纱遮面,眉眼间有一种冷淡的意味。“安姑娘,”秦济笑了起来,“好巧,怎么又见面了。”
“不巧,”她淡淡道:“我已在这里等候帮主多时。”
秦济哑口无言。他摸了摸脑袋,走进去,给人倒茶:“上次一别太匆忙,还没来得及问,安姑娘怎么称呼?”
“安均。”她伸出手,手指压在秦济手腕:“不必与我倒茶。”
她的手很冷,秦济顿住了。
秦济巡视四周,就在两人身边,有一个黑木打的棺材,宽三尺,长约八尺。黑压压地停在堂中间,看得人心里也像压着一块石头,不大舒服。秦济叹了口气,他很少同人生气,哪怕如今把棺材直接抬上来,他也说不出太多重话:“安姑娘,我这个议事堂也是要同别人谈生意的,你这么做事,是不是不太吉利。”
安均笑了一下,听不出是什么意味:“据我所知,简照生对江湖各大魔教赶尽杀绝,再等几日,哪怕是像无因楼、长乐帮这样中立的门派,恐怕也要一并被他划入魔教。”
她偏过头去,轻轻眯起眼睛:“可长乐帮做生意,大部分的主顾可都是金虎堂、飞鹰帮这样鱼龙混杂之辈……明天送具尸体,后天下封战书。如今他们连自己都自顾不暇,哪儿还有余力找秦帮主做生意?”
这倒是句实话,一下戳中秦济心事,叫他登时有些下不来台。
如今的武林盟主是简照生,几乎嫉恶如仇,将魔教与正派泾渭分明。像长乐帮和无因楼这样的地方,说好听些,叫关起门做生意,纷争诸事不问。说难听些,也不过就是左右逢源。如今简照生对魔教赶急杀绝,谁也不敢说,他会不会对长乐帮这种隐于黑白之间的门派手下留情。
安均等他一会儿,见他不答,便又笑了笑:“秦帮主,长乐帮又能长乐多久?我若是你,便赚够银子,先带着长乐帮的人避避风头。等简照生折腾够了,你们长乐帮再回来送镖,岂不妙哉?”
茶桌上放着三张房契,秦济看了一眼,上次安均来时他就已经看过,是宣宁府最好的地段,四通八达,把长乐帮的人安排在里面,几乎绰绰有余。
安均又道:“当然了,我也知道秦帮主在顾虑什么,”说着,她又从怀里摸出两锭金子,在手里掂了一掂,“上次秦帮主的逐客令下得太早,我没来得及拿。”
她将金子推过去,“这两个,加上这三张房契,这是定金。事成之后,我会再奉上白玉黄金,秦帮主意下如何?”
秦济没有接,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唯有天边鸟鸣,山间夏蝉,还在不孜不倦地叫。
半晌,秦济道:“你之前说,这单要送到无极宫,必须是我出面。”
“是。”
“还有呢?”
“我知秦帮主规矩,送镖先送信,不看不听不说。但你若送我这单,必须亲自交付。”
“我知道这个,你上次讲过。”这也是秦济上次听后便拒绝了,亲自将棺材交付,谁知道这棺材里是什么,无极宫魔宫之名天下闻,万一将人惹恼了,这不是送镖,这是送死。
安均思虑片刻,摇了摇头:“没有了。”
秦济点点头,“棺材里究竟装了什么?”
这一次,安均不答反问:“秦帮主接吗?”
两个人彼此相望。半晌,秦济笑了一下。
下一刻,他袖子一拢,将那两锭金子并三张房契一并拢了过来。秦济淡淡道:“不过棺材而已,也不是没送过,接了。”
跨出舒适区讲点正经故事。有一个思考是难道这是一个滴滴快打和乐了么快递员的故事。
其实是个公路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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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金风玉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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