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镜被卢绾投入湖中,便将那一枚音石吞住,于水中隐了身貌,顺流到偏僻处,才化回身形来。
他在水厅听卢伏二人言谈,心中已然大奇,想道:“我委寄给伏廷的事,是甚么事来?”
便忙把那音石取出来一听,只闻伏廷声音传入耳中,道:“七太子曾委托我备设一阵,以做护持宝器之用,愚下无能为役,未能设成此阵,枉负君望。不料偶得缘机,盗攘一阵,今寄付于此,愿能助君一筹。身微力薄,略展愚効,望君谅宥。”
李镜微微一惊。当时他和伏廷逃出湖府,他曾问伏廷可否设得一阵,好在夺回四渎梭后,将其护藏周全。伏廷当时回他说:“大阵临时构设,难之又难,除非盗阵来用,方有可能。”
李镜当时只道设阵不成,又无阵可盗,再无可为,早无寄望,却万想不到伏廷竟如此上心这一件事,还办了下来,登时感慰万分。他想着卢绾,又想了想伏廷,自己与这两人既无恩分,又非亲故,更算不上声应气求的朋友,伏廷本可撂下盗阵这事不顾,偏却费心替他办了下来;而入府这忙卢绾也原可袖手不帮,却也尽力帮成了。
李镜心感叹:“二位也算是厚义之人了。若真能得回四渎梭,才不负诸君这番劳苦奔波呢。”便将伏廷说的盗阵所在之地,深记于心,两手一合,将音石震得粉碎,投在水下,方才动身而去。
他怕被人察觉,白日里不敢贸然走动,便寻了路,回到自己常住的东轩藏身。
李镜是满千岁时寄养到东唐湖府,足在这府上住有五百年余,至成角方才归海。按照常例,东西两海司天水总调之职,一年有两度巡水期。第一度,是二月初二龙抬头起雨,即春龙节;第二度,是五月初五正南中天,也就是端阳。李镜二月巡水期后便不回东海,只到湖府东轩小住一段日子,至五月端阳才走。
这行程每年如此,留住定时,是海府和湖府两处人员俱知的。故而李镜不来,这东轩闲时便不置人手,只留数名打理花木庭池的守院、僮仆。李镜也知悉此事,又内屋院极熟,哪处可留,哪处不可留,心里俱各有数。
今时一到东轩,他便避开守院的,直进到主房,见摆置并无异状,心想:“待入了黑,再出外探视不迟。”便趺坐于榻上。
待要纳神歇息片刻,忽闻一阵丁零声响,李镜循声转目一看,见东窗上还挂着那串锦鲤铜铃,被风拂动。
李镜望着它,心底忽发糊涂。这铜铃好似本来就在这里的,又好似在那阵三离阵中才有的。皆因他曾入过那“三离绝世阵”半月,那半月的天数,放阵中则有三年。如今他虽复得三离阵中记忆,却总将阵中那三年和初到湖府那三年,混记在一处。哪些事是真有过的,哪些只是那三离阵中虚像,往深里一想,浑然记不清,加之当时年少,又事隔久远,这一件如真似假,那一件也如假似真。
李镜越想越觉心神不宁,便不愿再深思,便只阖目静坐,镇息纳神。再回神时,天已黑齐,便掀身出去。
先沿东轩周里看了动静,再渐次往远走,越往别处,越觉这府上与向日不同,不意间到了琼珍林馆,四下一瞧,李镜心想:“东唐若要取天吴,必要带银锦同去。今时那银锦身有负伤,不知有何区处?且看看去。”便越墙而入。恰逢莲子带着伏廷、白眠进了馆舍房内,又自去了。
李镜觉得奇怪,寻思:“怎么他二人也来这里留住?”
正想着,又见伏廷、白眠出了房来,转到另一院的东偏房去。李镜心头灵动,醒悟道:“莫不是卢绾也在?”屏息悄声,跟了过去。
他在屋周察看半晌,见无异处,才落在窗外窥探。忽听见里头白眠说了一声“我到外头走走去”,便出了门,留着伏廷、卢绾二人在屋内。
李镜略又站了一阵,听他们说的无非是些闲话,正待要走,忽闻卢绾说东唐湖府全府儆备,要独自出去探探夜。
听到此,李镜不由一奇。他在湖府住了许多日子,也从未有过戒严儆备,又想起刚才打东轩过来,府上确有多番异样,心更不宁。他思忖道:“这府上出甚么事了么?”
正想时,突闻卢绾脚步一转,朝窗边走来。李镜吃了一惊,忙脚蹑风息,轻身一跃,翻上屋檐,踏在瓦上一点声响也无。他又急行数步,急蹿入一丛树荫里隐蔽起来。这头刚急藏住身形,那头就见卢绾从窗内翻上房顶,纵出墙去,不见了踪影。
李镜瞧着人去向,心想:“不知这儆备是否与四渎梭相关?我也去探一探究竟,再去送那银方子不迟。”便故意避开卢绾,另寻一路出了琼珍林馆。
他四下留神,一路所经水廊及园庭屋宇,全未上灯,且有水童于各院定时巡迾,备预甚严,只觉府中损气重重,沈氛填溢。
李镜整个心悬了起来,四下看了半天,觉得低处目力有限,便寻了个小高楼,登顶瞻望。
这一看更奇,整个东唐湖府似浸在黑海之中,惟有西处的一幢水楼灯火炜煌。
李镜认得是桃水宴的别囿水楼。那地看似在府内,实则远在湖心洲上,且三面岛山环拥,只有一个豁口能从水路进入,若非办那桃水宴,闲时并不常用。
李镜正看时,忽闻身后有风声急动,他心内一惊,立时听声定向,反掌倒后一拍!来人忙向旁一避,斜出一掌拍他肩头。幸而李镜前掌只是虚晃,见对方反攻而来,将身闪在一旁,右手紧着一掣,银水剑便猛从袖底钻出,直刺那人头面!
他这变招虽急,可那人防得也快,锵然一声,已横鞘将银水剑截住。只听他笑道:“七太子,半日不见,怎么就刀剑相向?”
李镜定神一看,那人正是卢绾了。
原来卢绾出了琼珍林馆之后,见府中各屋都不上灯,四处暗息流涌,甚觉诡异。一路到这里,望见远处一个建筑,既似两山峰并立,有似是一座水楼,只灯火满幢,红光照天,映得那一片湖面好似赤玉。卢绾心觉诡异,便想寻个高地探风一望,正这时,猛听见一阵摇叶声从不远处传来。
卢绾常年山内修行,耳目极是聪灵,循声看时,就见黑夜里一个身影隐不远处一座的小亭楼中。卢绾不用细思,已知是李镜,却故意不运法御风,仗着身法绕至楼后,一个小蹑风息,蹿身翻了上去。哪想一脚才沾地,李镜惊觉,迎面便一掌送来。二人就此打了这一照面。
李镜眉头微皱,长剑不收,反往前一逼,叫道:“你一直跟着我?”卢绾手握青锋剑鞘,暗劲一运,将银水剑一下震开,笑道:“我可没这闲功夫!”
李镜眼看着他,略一思忖,便道:“你既然还留在府上,又不似先前蓄怒蕴恨,必是救人那事已与东唐谈妥当了,却来找我做甚么?”
卢绾说:“我出来闲逛,迷了方向,故来问路。”又抬了一抬下巴,指向前方水楼灯火处,问道:“七太子在湖府住得久,知道那处是甚么地方吗?”李镜道:“桃水宴时的那幢水楼,你不认得?”
卢绾“啊”了一声,竟不接言。李镜被他一提,蓦然忆起那楼中情事,脸上倏然变色,略一低头别开脸去。卢绾眼见他情态如斯,对他此番处境又愧又怜,沉吟半晌,忽道:“七太子,那东唐君知道你在府上了。”
李镜闻言惊得一震,抬眼瞋视着他,怒道:“你卖我?”
卢绾忙地分辩:“不是我卖你,实在是迫不得已才露了你的行踪,我为此才特意来相告,你趁着东唐君还无暇找你,快快逃去出府去罢,别教他逮住了。”
李镜见他言语诚恳,神色真切,不像假的,反倒沉静了下来,说道:“我既然敢回府来,心里就做好打算了,走不走我自有主张,用不着你操心。”说罢盯着卢绾脸庞细瞧,问道:“脸上怎么弄的?”
卢绾一摸脸上鞭痕,干笑两声不答,只向着那水楼扬了扬下巴,岔开话道:“七太子是不是要探那水楼去?”李镜摇摇头道:“想来不用探。依着东唐的性子,故设华灯煌烛,倒似是个幌子。”
卢绾忽就想起东唐君那句“心有所怀,勿昭示于人”,微微吃了一惊,斜眼看着李镜笑道:“七太子倒是把他看得挺透。”
李镜不待理他,只丢下一句:“你且去罢,我还有别的事要忙。”说着,丢下卢绾,施展身法跃过栏槛,纵下地去。卢绾也踏风而下,奔在他后头说:“七太子,我不熟这府上道路,一时半刻回不去。你带上我,咱一块儿探探去?”
李镜不耐道:“我们在龙王庙前就说好了,进了府来,各不相干。”卢绾笑道:“你只管带上我,别管我做什么,也算各不相干。”李镜眉头一皱,还拒道:“我偏不带,你能怎样?”卢绾道:“那不能怎样,我就跟着你呗,但若半路走丢了,我心一急,保不准会满府喧嚷,喊人找你去。”
一句话把李镜气得煞住了步,回身怒瞪着他。这些日子,李镜经了好多事,其中颇多得卢绾相助,好不容易对此人大抵改观,这下倒好,卢绾曾逼借他玄水珠的无赖行径一下全想了起来。
李镜捺着怒火说:“东唐君他愿意给你张罗救人,你好好待着便罢。你探他府上事,于你有甚么好处?”卢绾嘿地笑道:“确实没甚么好处,偏是东唐君把事张罗完了,我这不闲着么?”
李镜身在险地,实在拿他没辙,沉吟半晌,只好道:“跟来罢。”
二人借着夜色,边避边走,潜行而去,但凡撞见巡迾,便于树影或楼角掩藏。
卢绾趁着躲黑,又向李镜问:“七太子,你到底是为了甚么事回来的?”李镜道:“我若向你道明原因,你肯搭手帮我么?”卢绾笑道:“那不成。”李镜只恨不得当堂抽他两大耳刮,一路再不搭理他半句话。
这东唐湖府有三个府园,皆临水而造,半入陆岸,半在湖间。若走临湖一侧,多是水廊,若走入岸一侧,则是陆道。
水廊傍湖滩而走,多经水榭、水厅和鉴雨亭;陆道则多经桃林和竹径,与寻常府园无异,偶有流水园景、池泽,也皆是接引东唐湖中的活水。不论哪道,皆可通达三园。
二人怕水廊处多有锦鲤游驻,不敢走,便一路只沿陆道而行,留心探查。
一路走来,只觉四周祲氛满布,不知从何处透出,奇诡异常。及至路过一庭园,那园内有一处湖石造景,两石间有一座小桥,桥下是半丈宽的步溪,李镜见水中有幽光浮动,不由一奇,忙叫住卢绾来看。
水底金光密布,或弱或盛,徐徐闪动,乍一看犹如萤火,顺着水流不知所去何方。卢绾定看半晌,沉色问:“这是甚么东西?”李镜道:“这东西顺水而走,我们一路只走陆道,故没察觉,看来得去水道看看,方有分晓。”
卢绾深觉有理,二人便穿过庭园,改走另一边水道。
只有见水过处,都隐约见那幽光逐水而流。李镜道:“府上活水全引自湖中,此流必有汇聚处。”
二人跟随走了好长一段路,到了后半段,隐约觉得四周风息转而阴冷,远闻有落水之声,李镜认得是通往弱水天笼,再往前不远就是那环瀑入口。
李、卢二人恐靠近那地被人察觉,便住步在水廊中。卢绾蹲在廊边,一面观察那水中光流去向,一面低声说:“这看着颇像阵法,偏我不通这些,若是伏廷在倒可问一问。”说话间,猛然耳目一动,霍地立起身来。
他耳力极聪灵,对周遭声动最是警醒,当即一把拽住李镜,避进一间水轩的花墙之后,他向李镜作个噤声的手势,自己侧贴着花窗格缝,屏息往外窥望。
不出片刻,就见四五人从水廊另一头疾步奔来。当头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袭黑衣,高束发,粉面朱唇,两耳别着银珠坠子,腰上晃悠悠的悬着一支黑陶埙。身后跟着四名随侍,一色的青灰短打,竟是先前锦临城中碰过面的冯溢、罗溪等人。
李镜藏在墙后,暗问来人是谁。卢绾低声道:“除别云潭的那几头螭蛟外,还有一人,我不认得。”
李镜最熟府上人的脸孔,听言便也贴近窗格前一张,他望见来人,心头便一震,惊道:“怎么蒲萁回府了?”卢绾“啊”了一声:“她就是蒲萁?”
李镜点了点头。卢绾又问:“她回府便怎么样?”李镜道:“蒲萁向来主湖府内外信报通事,总八方游驻,乃是东唐的外眼,极少归府的。我这些年,多说也只见过她两回。”
且说东唐君座下的四名应奉童子,莲子、菱角是李镜入府不久指派在他身边的,莲子略善武斗,菱角颇通水事,斗练修习,都由二人相陪,李镜也与他们最熟。另有一位芡实,专替东唐君料理外事,照养银鳞,其为人聪慧世故,每与李镜照面,言谈亲洽,面面俱到,李镜与他不熟,却知其性情。唯独这蒲萁,长年在府外,最不明底细。
这府上有异情,蒲萁又贸然回府,李镜没来由心神难宁。眼见众人走到湖瀑口,沿栈道跃下,进了弱水天笼去,李镜忽然心意一横,出身便要跟上。
卢绾一手扯住他,急急问:“七太子,哪去?”李镜说:“我跟下弱水天笼去看看。”卢绾说:“那可使不得,东唐君必定在弱水天笼中,你这一去,岂不直直落在他手里?”李镜眼望着那瀑口,毅然道:“你放心,我既然敢回来,就不怕落他手里,即便落他手里,他也不会拿我怎样的。”
卢绾心知东唐君确实待他有情,可也怕他再遭些不必要的委屈,默然半晌,到底叹了一声,说道:“七太子,我一心只想救人,份外之事实在力有不逮,帮不了你甚么,你此去要是为自己谋事,我也不好苦挡。这样罢,我们分作两路,这府中暗流之象,待我回去示问伏廷,你在弱水天笼若能安然脱身,也不妨潜到琼珍馆舍,找我们问一个明白,可好?”
言下之意,竟是拿此事勾住李镜,让他谨慎行事,若得个安然无恙,也好来报个平安信。李镜领了他这份心意,重重将头一点,执手辞道:“好,那日后再会罢。”便转身投入瀑口。
卢绾送走了李镜,略站了一站,便沿来路急奔而回。不消两刻,已回至琼珍林馆前。他生怕走正门大道,撞见巡事水童,不好交代,便在馆舍周边走了两转,寻着个僻静处,留心隐声,小蹑风息,忽地翻墙而进。
哪料脚一着地,身还未稳住,一个声音便隔着院墙喝出:“谁在那头,滚出来!”
卢绾认出是银锦声音,吓得心都离了一下,暗里直叫:“糟,糟!怎么好巧不巧,偏他在这里?”他情知绕不过去的,只得故作镇定,从半月门后探出身来一瞧,假意冲银锦笑道:“呀,小公子,好巧啊!怎么你也出来散步呢?”
银锦目光在他脸上走了两转,冷声质问:“你哪里去来?”
卢绾施施然转将出来,把两臂一展,佯作牵背抻腰之态,好散漫道:“哪有地方去来?不过屋里闷得慌,出来活动活动罢了。”话口未完,银锦已抢上一步,一把钳住他下巴,把脸掰转过去。卢绾不知他意图,被捉得颏骨阵阵生痛,也不敢明里反抗,只强笑着调侃他:“咱的事不是揭过了吗?你又要算甚么账?”
银锦不接这茬,只瞧着他脸庞半晌,忽发不满道:“我让芡实给你的雪月融心膏,你没用上?”卢绾一愣,才明白这是看自己脸上鞭伤呢。他也不敢说融心膏给了伏廷,只好赔笑道:“我生来皮糙,用不着金贵仙药,这点儿伤放放就好。再说了,这鞭是小公子赏的,我多留些时日才显恳挚啊。”
这话若换了别人来说,一听知便知是作假卖乖,偏这卢绾生得端然严毅,讲这话时又不带笑,竟极似是诚心实意话,加之银锦又是个不懂观世情的,当下就信以为真,略想了一想,心里满意,便收回了手。
卢绾正想着怎么脱身回屋,又听银锦说:“你来得刚好,我心里想着一件事,正要问你。”
卢绾恨不得把话岔开九万里远,忙地接茬:“甚么事?你问罢。”银锦便问:“是不是因白晓对你有恩,你才尽心救他、护他,又待他好?”
卢绾听他提及白晓,心中就猛打一突,暗下揣度:“他这人神思奇怪,问出这话也不知有什么计较,我还是别乱答话为妙。”也不敢多言,只回了一句:“不是。”
哪知这一句“不是”,反而让银锦犯了糊涂。
且说这银锦生来寡情,他一心尊爱东唐君就是为那豢养之恩的,一听卢绾不是为恩义而对人施好,只觉又惊又疑,心觉绝无这种可能!一叠声愤然追问:“不是?怎么会不是?你不是为了恩情才待他好,那图甚么?”
这魔怔似的话也就他问得出来,一下把卢绾问得手足无措。若放在平时,卢绾也懒得与他对理,扭头走了便是,偏因此时自己偷出探事被捉了个现行,不免有些心虚,便耐着心解释道:“我待白晓好,是因我对他有情意,只是恰好也领了他恩义罢了,即便他对我半点恩德全无,我一样待他好的。”
银锦理不明白这情好由来,听得莫名烦躁,一摆手打断道:“既然如此,你也不消说了。既然你就要待他好,那也由得你,只要你好好跟着我便是。”
卢绾听他没来由的一句,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复问:“你甚么意思?我不明白。”银锦道:“我说让你以后跟了我,我跟湖君要了你去,这话难懂么?”
卢绾惊得面目更色,半晌缓和下来,干笑两声道:“你想我跟着你?”银锦纠正道:“错了,我是要你跟着我。”卢绾从这话里品咂出一丝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来,他眯眼端量着银锦,故意慢着声道:“我觉得这不行。”
银锦好似早料他会这么回答,哈哈一笑,说:“轮不到你说不行。你放心,待我替你救出白晓后,我也准你带着他,反正我也是要带着芡实的。往后咱四人一起过,一点儿总不妨的。”
他摆出一副郑重之态,说出这等荒唐之语,犹如赐了人天大的恩德一般,真把卢绾惊了个不知所措。卢绾瞧着银锦半晌,心情更无可言喻,好无奈道:“你知道自己说的是甚么话吗?”
银锦反问:“你听不懂话?”卢绾啼笑皆非:“你这算甚么话?我和你两人都处不下去,又谈何三人、四人一起过呢?”
银锦闻言即怒,一把揪着他襟口嚷道:“我斗杀本事不下于你!你陷事,我能护着,你落难,我也能救住。你今时怎么待那白晓好的,我待你能一样好,绝不差他一星半点儿,难道能委屈你?你别不知好歹!”
卢绾瞧他神色严正,不似戏言顽笑,心里更为震惊。这银锦是那崖底悬冰,看着雪亮摛光,颇可赏玩,实则一碰便扎手透骨,他哪里招惹得起?又不敢硬拒,只搜肠刮肚要寻个由头,打发人去,忽而间灵机一动:“是了,我只拿话侮弄他,弄他一个恼羞成怒,两头斗闹一番,就好脱身。”一思及此,故作狎色道:“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跟你也行,只是你得先跟我试一试,你愿不愿?”
银锦不懂他那一腔弯弯道道的肚肠,率真地问:“试甚么?”
卢绾便伸手往他腰背一搂,搂得两人腰身挨在一处,邪着声在他耳边道:“还能试甚么?你在东唐君身边有什么活儿,咱就试甚么,难不成你还没侍过那东唐君寝席?”
银锦道:“我没有,原来你要试这个?今儿试了就是。还道你要试什么仙术手段呢,这有何难?”银锦一把捉住他手腕,拖着就往屋里走。
原来这银锦生性寡情,东唐君又要他随心性而活,不曾教他太多世故礼规,故此在他心底里,试这一项也直如试他丹脉灵流、身手功夫无差,眼下卢绾提试此事,他竟觉无可无不可。卢绾原想将他一军,好逼他知难而退,哪料对方信口就应,还言出即行,这反打一着,把个他震得脑仁都痛了起来。
卢绾心中急想:“他这样蛮横的性子,真试了必定撇脱不下得,往后我回了灵修山,他再提鞭打将上来,如何了得?”一思及此,手上似被火铁烫了,惊得运暗劲一摔,夺出手来要走。银锦反应也快,见他抽手,反腕一勾,又捉住他前臂,猛劲一使,又把卢绾拽在跟前,直问到脸上道:“你跑甚么!难道想出言反悔?”
卢绾心中叫苦不迭,脸上还得逞笑道:“岂敢,岂敢……”一面又假装观望天色,故作惋惜地推拒:“唉,可惜这会儿有点儿晚啦,这事不如改天再说罢。”
银锦不依不饶问:“改哪天?”
卢绾心中自我警醒着:“这银锦是个认死理的。此问要么不答,一答就座实了。”一思及此,卢绾还真就怕了他,平日胡诌两句玩话不算甚么,此时却一个字也不敢混张嘴,在心底飞快地想着推故之辞。
银锦见他不应,手上力度一紧,喝问:“你想糊弄我?”
卢绾忙摆正神色解释:“哪里就能糊弄你呢?我是真心实意的,确实是天色不早了,我又身伤未愈,这事……这事确实不合时宜。”
幸而得这一句话,倒叫银锦记起他身上挂伤。
银锦盯了他一阵,见他神色严正,很不似说谎推托,便点头道:“那好。”把手一甩,放开他了,想了一想,又指着卢绾警告:“今日且放你去,你想好日子,自己来回我话。”说完,竟就好干脆地走了。
卢绾蓦然得脱此身,望着银锦去远,心头登时一松,如得大赦,忙地奔回自己房去,一进房内,忙反手就把门一关,用力倒闩上,似恨不得将这事撇开十里远。一番动响,倒把屋里伏廷吓得一大跳,从座上乍猛地起来,惊恐地看着卢绾问:“你……你怎么啦?出甚么事啦?”
卢绾摆了摆手,也不回答,过来一把拉住伏廷到桌边坐下,肃然说道:“我有一件要紧事得问你。”一面说,一面提壶放杯,倒出茶来,将刚才府上所探情况都说与伏廷知道,譬如那幽光如何顺水而走、如何总汇在弱水天笼处……种种形景,一行说来,一行用手指沾了茶水,于桌面演画方位、流向,极尽详细地描画出来。
他指着桌上图状,向伏廷问:“事就如此,这阵是甚么路数,你可清楚么?”
伏廷思索半晌,茫然摇头道:“阵法有守、攻、伏、镇四属,湖府外有‘十里红霞阵’护持,已然足够,一般不会两个守阵连缀。若按你所说来猜测,这布设之法损气填庭,有攘遏之势,多半是镇控大器的阵法。”
卢绾听言,也无计可施了,只静坐不言。
伏廷忧心地看着他,轻轻问:“这跟救人那事相关么?很要紧?”
卢绾摇头道:“我也不知是否相关。只是东唐君这样筹措,必有一番用意,我若不摆弄清楚,总有些不放心。”伏廷见他这样说,惟有尽心相帮,便怔怔盯着桌面未干的水迹,口上喃喃念说着阵形,反复思量。
忽然他双眉一轩,抬头向卢绾问:“你有细看那水中行光么,其形如何?”
卢绾回想了半晌,徐徐答道:“倒像是游鱼的影子。”此言一出,伏廷忽两眼瞪直,忙道:“形似池鱼,簁簁翻游;辉若萤火,或盛或弱。是这样不是?”
卢绾忙接道:“没错,你心里有数?”伏廷嗫嚅:“这……这倒似是那‘千方埋骨阵’了。”卢绾微微一惊,严声问:“你说的真确么?”伏廷点了点头,又急急摇头,犹疑地说:“这阵我在很久以前见东唐君作过范式,有些儿像,也有些儿不像,不能十分确定。”
他说的“作范式”,就如建殿宇庭园之前,若启用新的营造法式,需得先以小的庐屋、闲房试建,以验看结构、材料不到之处。建阵也大抵如此,常以小阵作范,以此验看其中纰漏。
卢绾道:“既然你看他作过范式,那这个应该就是正阵了?”伏廷道:“那倒不一定。我们还在府内,这阵应该没有开显,说不准只是一个更大的范式。”
卢绾更感不妙,沉声道:“以整个湖府作范,那正阵岂不更大?这样的镇控阵法会用在什么地方?”话才出口,忽而灵光一闪,猛地一拍案道:“那镇着天吴的阵法,怕不是就这样的?”
伏廷被卢绾这话一提,也吃一惊,往回一想,才觉这事凿凿有据!
他与东唐君旧时交好,常至湖府讨教阵法,就见过东唐君深研的阵法里有这一个“千方埋骨阵”,以活物身骨魂魄支起,凶诡入邪,他还为此对东唐君的心性起疑,故而渐渐疏远。如今想来,东唐君是早在那时做下一番功夫,就为开这镇控大阵。
卢绾沉吟自语道:“这么说,用不着多久,他必会前去取出天吴了……”他说着这话,就向伏廷一望,只见伏廷低头睖睁着眼,楞乎乎地不知想着什么。卢绾知道他有一个看阵时容易沉醉的毛病,便唤他一声:“伏廷?”
伏廷眉头忽地一抽,“啊”地一声,回神看着他问:“怎……怎的?”
卢绾见他似有乏容,才知觉夜也深了,心中忖道:“这事再往深想,也无头绪,只能我自己见机行事罢。”便让伏廷回去,各自睡下不提了。
这章有点长,就不拆了,请当是二更[化了][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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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冒夜探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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