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领导坐上了悬浮车。
她和同事们道别后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这次聚餐的地点选在404区边界上的一个居民楼下的火锅店。门头不大，挤在棋牌室和小吃摊中间，热热闹闹的倒很合她的胃口。
火锅店离家不远，穿过几条弯弯绕绕的小巷以后，再过一个公园，最后穿过社区的小超市，就能从超市后门进入小区。
说来也怪，寒潮已过，夜晚的天气不算太过寒冷，但迷蒙的雾气却渐渐起来，路灯投下影影绰绰的光圈，被雾气禁锢在细密的水珠间，只能照亮脚下的小块圆地。
能见度降低。
转过最后一条小巷，她缩着脖子踏进街角公园的地界。
几年前，一场意外的车祸后，她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也患上了间歇性失忆的毛病。为了她的安全，她妈妈在404区数一数二的安全社区贷款买了套小公寓，两室两厅，但也花光了家庭所有的积蓄。
她在路灯下站定，眼前是一条双叉路口。她拧眉思考良久，然后才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一本小册子，翻开第一页。
【姓名：楚储。家住404区幸福小区（安全指数：5）十三栋1301。】
她的名字叫楚储，家住幸福小区。她默念几遍记下，然后翻到第二页：
【幸福小区入口处有街心公园，进入公园后，直走。遇到双岔路口时，选择右手侧路口；遇到三岔路口时，选择中间路口。如遇十字路口，折返至上一个路口，选择最左侧路口。公园出口会出现在至少五次路口选择后，幸福超市是进入小区内部的唯一入口，穿过幸福超市，从超市后门进入小区。】
和第一页简单的一句不一样，第二页写得密密麻麻。楚储翻到第三页，还有一条注意事项。
【注意！公园不会出现多于四条岔路的路口。如果遇到多于四条岔路的路口，马上打电话给妈妈，并且站在原地等待救援。】
二右三中四回头。
她记得自己经常抄这条近道回家，这些路口选择她每天早上都会重复一遍，背在心里。区区雾天对她来说完全造不成障碍。只是无法看清前方的感觉，让她心底有些发毛。
楚储专注看着脚下，第五个双岔路口处向右一拐，路过花坛雕塑的时候，听见右侧传来一声：“小姑娘。”
大半夜，又是雾天，一路走来都没看到什么人。冷不丁听到一句话，她吓了一跳。循着声看去前，她先一步条件反射向着相反方向挪了两步。
能见度很低。
她眯着眼看过去，雕塑旁的长椅上正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年人。
花坛的雕塑是个持剑的骑士。
老人正好坐在斜着的剑锋下，看上去倒像是那柄剑正悬在他的头顶，等待一声令下后落下。
楚储挪开目光，待她稍稍走进的时候，才发现这里其实并没有长椅——老人正坐在他的轮椅上。
奇怪的是，轮椅的边上还端端正正摆放着一根拐杖。
夜色浓厚，楚储有些警惕，她不再走近，而是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问：“您喊我吗？”
她走了十几分钟，都没看到有行人路过，这老人独自一人坐在这里，喊的也只能是路过的她。
果然，老人看到她走近后，露出了和蔼的笑容，点头道：“是啊。我在这等了好久，都没看到有人路过。”
楚储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晚上十一点三十四分。这个时间，这个天气，如果不是聚餐结束得太晚，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小姑娘，你可以推我回家吗？”老人似乎是鼓起了勇气才喊住她，对她提出了这个诉求。
楚储没有立即答应。
她看着老人的电动轮椅和轮椅旁的拐杖，反倒略略又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第六感给她拉响了警报。
电动轮椅角落泛着悠悠的绿光，说明轮椅的电量至少是充足的，暂时不必充电。与其让她推动这个轮椅，不如按下启动键，智能轮椅会直接把老人带回家。
她摇头：“您自己开着轮椅回去可能更快。我赶着回家，抱歉。”
老人见她欲走，立马从口袋掏出几张纸币：“这样，这样！小姑娘！你先别走！我付钱！你推我一段，就推到小路口就行！我的轮椅卡在这里了！”
老人说着，竟然支撑着上身向前够过来。
楚储下意识要去扶一把，结果被这老人不由分说塞了一团纸币在手里。
老人眼里冒着光，像是饿极了的狼：“你拿了我的钱，就要送我回去！”
楚储脑中警铃大作，她也不管这老人会不会再次摔倒，一把甩开老人拽着她的手，转头就跑。
身后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发出“桀桀”的笑声，双手一撑，竟是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楚储跑开两步，一回头，老人步伐跨度极大，马上就要追上她了。
她汗毛直立，手劲一松，方才老人给她的纸币掉了一张出去。
那是一张面值五元的纸币。
老人一脚踩在那张纸币上，动作瞬间停止，像被石化。
楚储刚松了口气，却又见老人抖了抖身体，石化解除，又追了上来。
楚储刚喝了两杯，现在醉醺醺的脑子还有些不清醒，快跑的时候感觉公园小径像是扭曲了一样，一会在左、一会在右。
老人跑得越来越快，眼看就要追上。
她手中的纸币又掉了一张出去。
步行小道极窄，纸币乘着一阵夜风，飘进老人的鞋底。
这是一张二十元的纸币，老人又一次如雕塑般石化在了路中央。
楚储趁机拉开两人的距离。
她暗自读秒，发现踩在五元纸币上和踩在二十元纸币上的定身时间不同。这次，她囫囵数到了十五六秒的时候，老人才晃晃悠悠再追上来。
但每一次定身解除后，老人疾驰的速度就会变快。
楚储从小体能就差，学校体育课五十米考试，别的同学跑六秒、七秒，她跑完，体育老师一掐秒表，十一秒。更别说病后的她，能跑进十二秒都算是爆发式狂奔了。
眼看这坐轮椅还能健步如飞的老头几乎要贴到她的后背了，她心一狠，把手里所有的纸币全都丢在老头脚下不说，还从口袋里掏出她自己仅剩的几张纸币，也一股脑丢了下去。
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向公园出口。
这次老人定住的时间更长了，直到她见到公园门口路灯的时候，身后才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老头膝盖的咯吱声随着他的步伐响得越来越密，光听身后的“咔哒”声，她就能判断这老头离她有多近。
更何况，这老头还在后面断断续续喊着：“小姑娘，你别跑！帮帮我！”
响声越来越密也越来越响，楚储闷头狂奔，眼看就要跑到马路上了，她来不及看左右是否有车辆通过，直冲过了马路，冲进了唯一正在营业的二十四小时小超市。
冲过门帘的瞬间，“撕拉”一声，老头追了上来。
他伸出手拽在楚储的羽绒服上，尖锐的指节勾破了羽绒服外层。白花花的羽绒“砰”一声闷响，雪花般爆出，糊了老头一脸。
小超市的塑料帘落下，楚储已经穿梭在货架间，从小超市的后门进入她家所在的小区。
小区物业闻声赶来。
“小楚？是十三栋的十三楼的小楚吗？诶哟你这衣服怎么成这样了！”物业工作人员看着这漫天白花花的羽绒，还以为骤降大雪。逮到一片，大拇指和食指一搓，才发现是鹅绒。
今晚值班的物业是钱大妈，她平时就喜欢和小区的住户唠嗑。楚储住久了，钱大妈见她也熟悉，一晃眼就知道她住在哪栋。
“诶诶诶！跑什么啊！这孩子……”钱大妈话还没说完，楚储一阵风似的跑走了，只留下羽绒服里面所剩不多的鹅绒还飘在空中。
钱大妈看向楚储跑来的方向，小区门口的小超市后门还大剌剌地敞着，里面一片灯火通明。
“也没人在追她啊，跑这么快干什么……”钱大妈嘟囔着，摇摇头走开，回到岗亭的值班室。
楚储边跑边脱下羽绒服，随手都在别的楼道口敞开的垃圾桶里，自己两步并做一步跑回十三栋，在门禁前贴腕扫了智脑。
“确认住户，门禁已打开。”
直到进入家门，她才真正松口气，靠在紧锁的家门上，失了力气，缓缓跌坐在地。
连跑这么久，大口呼吸时候，喉咙口返上来阵阵血腥气，连肺叶都在疼。
妈妈听见关门声，却不见有人走进来。
她满脸疑惑走到玄关口，就看到楚储满脸通红，只穿一件毛衣，冻得直发抖，坐在门口连起身的力气都没。
“我的老天爷！乖乖，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心脏不舒服？怎么了，怎么就坐在这？叫救护车，对对对，叫救护车！乖乖你再坚持一会，妈妈马上就喊救护车！”妈妈急的颠三倒四，她回到沙发边去拿手机，在手机上点来点去，却一直点不准急救的电话号码，眼泪急得在眼眶打转。
楚储强忍着喉咙干涸的刺痛，用吞咽湿润了喉咙，才能哑着出声：“别、别叫。”
“我没事，不用打救护车……我跑、跑太急了。”她发声艰难，声音嘶哑。
妈妈看她呼吸逐渐稳定下来，身体也不再发抖，这才关闭拨号界面，上前拉她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公司聚餐吗？”
楚储像个漏风的风箱，呼哧呼哧大口吸氧。
她去桌上拿楚妈妈没喝完的半杯水，吨吨吨，全灌了下去。
杯子放在桌子上，发出一声“pang”的撞击声。
声音拉回她发散的思维，她坐在沙发上：“我刚才从门口的小公园抄近道回来，就是我们经常走的公园的小路。”
她顿了顿：“但是那里好像有污染。”
教科书上说，污染是后纪元的词汇。
一颗小行星撞击地球，被半空截获爆炸。爆炸产生了巨量未知辐射，地球生物因此产生畸变，后纪元就此开启。辐射短暂存在，又突然消失，给人类留下了千疮百孔的地球，和逐渐蔓延、生长的污染区。
污染区里会生成污染物，攻击还存有清晰神志的人类，直到人类死亡，或者丧失神志，成为污染的一部分。就像一滴墨水，滴入一杯清水，在震荡中，把整杯清水浸染。
远离污染区，是获得安全的唯一途径。
“什么？！”妈妈大惊失色。
妈妈绕着楚储上下左右，三百六十度打量，就怕她哪里受伤。
“没事。”楚储坐在沙发上，抱着抱枕。棉织物蓄了热量，给了她的体温一点支撑。她继续组织语言：“我走到半道，到剑骑士雕塑那里的时候，碰到个坐轮椅的老头。非要我推他回家，我不推，这老头就站起来追我！”
她想想当时的场景，觉得离谱至极：“这老头上一秒还坐在轮椅上，下一秒就跑得要飞起来一样。我完全跑不过他。”
妈妈：“那你怎么逃掉的？”
楚储也觉得奇怪：“估计是为了让我推他回家吧，老头给我塞了一把钱。但是这个钱掉在地上，老头踩到以后就像定身一样。所以我才跑掉的。”
她心有余悸。
妈妈眉头紧皱，担忧溢于言表：“乖乖，以后我们不走那个公园了。绕绕远路也要走大路，好不好？”
人行密集的公共道路定期会有污染清理，比小公园安全许多。
楚储点头应下。
妈妈来回踱步，在敲字板上不停哒哒哒打着什么，看上去应该是在写投诉信：“我去把信息报告给市容管理局，乖乖，你在家休息，妈妈出去一会就回来。”
市容管理局负责接收市民关于污染区信息的举报，然后把信息转交给污染清理处，有专门的人员对接、清理、消除轻度和中度污染区。
至于重度污染区……则会被隔离带拉起，封闭起来。
至今为止，还没有清除重度污染区的有效办法。
“妈，我没事。”楚储拉住妈妈：“我从超市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清洁过了。”
小区门口的超市，与其说是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不如称它为“污染清洁池”。404区的每一个小区门口都有这样一个清洁池。如果居民沾染上外部的轻度污染，只要通过这个清洁池，就能代谢掉污染。
设置清洁池是保障小区安全的重要手段。
如果有沾染中度污染的居民进入清洁池，则会被困在不断变化的货架中，直到身上的污染清洁完毕，然能找到离开清洁池的通道。而沾染重度污染则会被拒绝进入清洁池——沾染重度污染的居民，大多已经丧失理智和居民身份。
这也是幸福小区能够成为五星安全社区，以及房价高昂的根本原因。
“没事的，乖乖，你就在家等着吧。”妈妈温柔地推开她的手，安抚似的笑了一下，转身走出了家门。
备忘录小册子被楚储拿在手里，在坐下的时候，她把放在了沙发上。
她走到窗帘后，小心翼翼地把窗帘拉开一道缝隙。
楼下，妈妈正朝着小区超市方向走去。路灯下，妈妈的影子拉得极长，她的身后投下一片硕大的阴影，和她纤弱的身体，格格不入。
封闭的室内，空调扫风吹过，纸张“哗啦啦”翻过几页。
【妈妈已出门，为保证安全，请留在室内，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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