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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廷尉寺(二)

廷尉寺位于盛京的城东。

谢洵带着谢沂与凌深留在外面等候,只有谢潋领着人将几名活捉的刺客押了进去,想必是去挨个审讯了。

门口等着冷,于是谢沂给谢洵披上狐裘。

廷尉寺门口的空地很广,十年前这里有着凌深深重痛苦,也有他最贪恋的温暖。

记忆中那年在这里,他痛苦地跪在雪地里无声落泪,泪水全都洒落在那个紧紧拥着他的少年的怀里,也是那时起,他心中眼中,从此只能装下那个少年;也是从那时起,他想要向这个世间要一个公道。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他转头看向谢洵,谢洵微微侧头,目光亦是落在不远空地上陷入沉思,似乎也回想起十年前的事情,似乎心有灵犀,转头与他相视了一眼。

约莫等了一会儿,一个高大魁梧男子慢慢走出来,见到谢洵的时候恭恭敬敬行了礼,“家主,那人已经审讯过了,认倒是都认了,过程接触的人还是不肯招。您要进去看看吗?”

谢洵点点头。

这人是谢晖,是谢家的旁枝。凌深曾听李琮说起过。

李琮原话是,“谢洵从你离京之后,就像变了个人,兴平五年他从丹阳尹升至在廷尉三年,破陈案无数,但他同样借着牢狱排除异己,廷尉寺从他进去之后,就被大换血,里面俨然成了他谢洵一言堂。”

如今看来,纵然李琮说的有偏差,那也差不了许多。

谢洵没发话让凌深留下来,凌深也就跟着他往里面走,只有谢晖略有迟疑地侧头瞟了一眼凌深,有些诧异。

毕竟有些事情,还是不能让外人知悉为好,可是谢洵没有开口,他也就不敢置喙。

牢房最深处一间铺着青砖的地板上,趴着一个人,正是刚才领头行刺那人,不过才一会儿功夫,那人已经被打得不成人样了。

“谢洵,谢洵,是你!成王败寇,你要杀就杀!”那人原本已经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了,看到谢洵时候又变得癫狂起来,咬着牙想要扑过来。

凌深下意识往谢洵身前站了一些,似乎怕那人血污真挨上谢洵的衣角。

谢洵瞥了他一眼。

谢晖怒喝一声,一鞭子挥过去,打得地上人皮开肉绽:“谢菁,你也是谢家的人,谢家供你锦衣玉食,入朝为官,你却勾结外人,试图谋害家主!”

凌深本以为这么血腥的场面,谢洵肯定有些不适,没想到看过去时候他竟然十分淡定,反而习以为常。

看来如李琮说的,这些年谢洵在京中,变化真的很大。

谢菁冷笑一声,满身血的脸色越发狰狞,阴冷眼神如一条吐出信子的毒蛇:“我呸,我只恨我没有能杀得了他!我差一点就能成了!”

谢洵冷静地看着地上的人,毫不留情地揭穿道,“那只是你以为的差一点,不引蛇出洞,你又怎么会出手一博,孤掷一注?”

谢菁狞笑的面具有些碎裂,仿佛被打了一个耳光,咬着牙道:“原来你早有防备!”

谢洵目光冷漠地告诉他事实:“你能看到,从来都是别人想要你看到的。”

“那又怎样,你以为我只有这一步?你以为我就没有办法对付你了吗?”谢菁眼中透出一些得意。

谢洵慢慢坐在狱卒送进来的椅子上,没有丝毫胜利者的得意,而是不紧不慢地道:“你拿到的那份北府兵的寿阳防御图,想必此刻已经送去寿阳了吧?”

顿了顿又道:“不妨让我来猜测一下,与你对接的那人是胡人送到盛京来,藏在桓氏的卧底,你可知情?”

“你做的是通敌的勾当。”谢洵眉心微蹙,好像只是一个长者,我语重心长地劝慰族人,“纵然你不行刺我,谢家也是容不下你。”

凌深心中“咯噔”一下,他警惕地看了一眼周围,站成一圈的大概都是谢家的人,通敌这样的事情,可是抄家灭族的罪名,道且这件事情谢洵丝毫不隐瞒地摊在自己前面,令人心底生寒。

自己好似一个多余的人,无意中搅和进来获悉了这样的秘密,早知道留在外面就好了。

谢菁浑然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得意道:“那又怎样?只要能对付你,用点手段又如何?”

谢晖又忍不下去了,抽出鞭子就是一鞭子甩下去,吼道:“狗东西,边关几万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你怎么自己不去死?”

谢洵轻描淡写地拢了拢狐裘,“襄阳之役停战之后,边界偃旗息鼓多年,这次胡人轻骑奔袭而来,自己跳入陷阱,想来捷报大概下个月就能送到盛京来了。”

顿了顿他又道:“自兴平四年以后,北府兵很久没有立这样的功绩了,我替他们谢谢你,此役你功不可没。”

真是杀人诛心,凌深心道。

谢菁仿佛听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幡然醒悟,“你说什么?什么功绩?”

停了一下,“是那张防御图?”说到这里,谢菁原本狰狞的脸色一僵。

“是假的。”谢洵冷漠地道。

谢菁颓然坐在地上,突然气得咬牙切齿:“好好好,外面传言你和谢抚一模一样,果然,你只会比他城府更深,比他更加狠辣!”

谢洵皱了一下眉,谢晖见状又是一鞭子抽在谢菁的身上,“你也配提谢抚?你这个卖主求荣的狗,有什么资格指摘他?”

谢洵面色一冷,倏然从一旁抽出一把剑,眉头不皱地往前一送,“噗”地一声刺进谢菁肋下,“谢抚十八岁挂帅北拒胡人,从龙救驾于扬州,领徐州刺史镇守京口,替谢家打开了长江下游的局面;二十七岁任职尚书令,撰写了新法十三篇,革新吏制和土地制度,虽未完全成功,却让无数百姓受益,谁都可以指摘他,唯独你姓谢的不可以!”

凌深愣了一下,谢洵如今不止丝毫不畏血腥,还能如此不动声色动手。

剑刺进去时,就听谢菁惨叫一声,吐了一口血,然后大笑着又道:“你和谢抚,自掘坟墓想要与世家门阀对抗,亏得这些愚蠢的谢氏族人还相信你们,拥戴你们,以为能跟着你们万世久远地留存下去……你们走的路只会让谢家万劫不复。”

谢洵轻叹:“你说这些,真是为了谢家,还是为了你自己的野心呢?”

谢菁咬压:“谢抚被士族联手逼杀,死无葬身之地,你以为你就能有什么好结果?没有了你们,自然会有其他人站出来振兴门庭,带领家族走上对的路。”

“其他人,你吗?桓氏就是这样给你洗脑的?”谢晖冷哼一声。

谢洵突然打断他:“桓氏答应你,要帮你加官进爵,把吴兴谢氏取代陈郡直系,你就这样轻易信了?”

谢箐愣了一下,恐惧地看着谢洵。这些都是他和桓泽最隐秘的事情,谢洵怎么会知道,他曾听人说,整个盛京都是士族的巨网,他曾经还不相信。

谢洵站起来,以高位者的姿态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你就没有想过,本家若是被桓氏斗垮了,你还有留着的必要吗?”

谢菁脸上的就像面具碎裂了,“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谢洵没有回答他,而是皱着眉道:“五兵尚书这一职务,即使谢家全盛的时候,也没能与桓氏争出个高低,自从当年凌将军出事,到如今皇帝疑心更重,一直握在皇室亲族的手里,桓氏有什么能为能许给你?”

谢菁整个人都颤抖起来,那些他以为藏得深的秘密都被谢洵这样轻描淡写地抖落出来,眼前这个人是个妖怪吗?

“你所做的一切,都不过在人眼皮底下,事无巨细,毫无秘密可言。”

“你能锦衣玉食,能出入官场,凭的不是你个人能为,而是因为你姓谢,倘若你不信谢,你便什么也不是。”

停了一下又道:“你不珍惜这个身份,勾结外姓,今日没了你,明日有的是上百儿郎递上名帖来替换你,是你需要谢家,而不是谢家需要你。”

谢菁突然内心生出无比恐惧,他恶狠狠地道:“我反的不是谢家,反的是你!是你!”

谢洵摇了摇头,否定他:“这只是个借口罢了。我是家主,我代表的就是谢家。”

谢菁瘫坐在地上,没想到会这么快就一败涂地,他恶狠狠地盯着谢洵:

“谢洵,我等着看你的报应!”

谢洵冷淡的看着他,眼神悲哀且怜悯,眼前这个人直到死都不会想明白。

魁梧汉子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瓷瓶,十分熟稔地都在地上,又将一本空白的记录薄丢在地上,“把和你接洽的人事无巨细写下来,然后喝了这个药自行了断吧!”

谢菁恐惧地缩了缩。

魁梧汉子又道:“给自己留个好名声,还能祸不及妻儿,保住你妻儿继续姓谢。”

“你们不能杀我妻女,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以为你在和谁谈条件?”谢晖鄙夷地看着他,“你既然敢做叛徒,就知道已经压上了你亲眷的性命,家主给你机会赎罪,要不要连累全家你自己选.你写与不写我们迟早都能查到!”

谢菁面如死灰,哆嗦着拿起笔,最令他动容的不是那句自行了断,而是保住妻女的族人身份。

倘若他带着罪名死了,他的假情报害的桓氏和南蛮交恶,纵然谢洵不杀她们,被逐出谢家,在这样的世道,也是活下去的。

良久,终于妥协道:“好,我写。”

凌深跟着谢洵出了廷尉寺,谢洵将两人送到门口,“等谢菁将一切写下来之后,我让他签字画押再送到府上给家主过目。”

谢洵点点头,又嘱咐道:“顺藤摸瓜,不要漏掉每个细节,桓泽身边那人,先不要打草惊蛇,盯住他不要让他离开京城,必要时后人赃并获。”

“是。”谢晖行礼之后,便进去了。

天色尚早,门口谢氏兄弟还没来。

谢洵看向凌深,意有所指地道:“谢家有太多的秘密,如果你不想牵扯太深,就趁着现在人都不在了,说说你到底想问什么?”

凌深确实见识到了,这廷尉寺简直就是谢洵一手遮天!他开始后悔今日进了这条门。

谢洵拿了桓氏背主通敌的罪证,却能隐而不发,等待时机,类似这样的事情到底还有多少?

凌深真切地感受到,他真的和十年前那个熟悉的少年完全不一样了。

“你与凌源认识吗?”凌深开门见山的问。如今的谢家家主,强大到根本没有任何骗他的必要。

谢洵看了一眼他,好似有些无语,“那是你二叔。”

也对,两人当初走的那么近,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凌源。

“除了我这层关系。”

谢洵僵了一下,微微转开脸看着台阶,然后道:“同朝为官,难免有过几个照面。”

果然和凌深想的一个样子,他从袖子里掏出那张描摹的印记,“你认识这个记号吗?”

这一次谢洵眼中真切没有一丝波澜,坦然地道:“从未见过。”

凌深一愣,谢洵从小过目不忘,如果他说没有见过,那他的书房里面就断然不会有这个东西,那么问题来了,如果不是谢洵书房,那自己会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呢?

不对,这个东西是留给谢洵的,谢洵却不知道,难道不是留给谢洵的?

“我以为这是凌源要留给你的线索,没承想你竟然不认识。”

“为什么觉得这是留给我的?”

“在凌源的中书舍人公廨里,挨墙书架上,用颜料掩盖了两年以上,还用谢氏的宗卷压住的,应该只能是留给你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记号并不是留给我的,只是他交托给我,想让我交给一个人呢?”

谢洵不紧不慢地道,“比如说,交给你。”

凌深豁然开朗,这也是一种可能,毕竟一开始在凌源的眼中,谢洵与自己的关系最为要好,如果有什么东西,借着谢洵的手交给自己那也是在正常不过了!

可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直到回到了家里他才突然想到,假设凌源要把这个东西给自己,直接给就好了,为什么要绕过谢洵?

如果当时自己已经不在京城了,那么他被逐出京去了岭南也是谢洵害的,他和谢洵已经决裂了,这不是很矛盾吗?

那么谢洵在说谎?谢洵为什么要说谎?

他突然想起,谢洵说,同朝为官。不对啊,他才离开京城三个月凌源就死了,谢洵是次年才入仕的,他们两个人根本没有同朝为官的经历,谢洵顺口扯了慌。

真是气死人,好好的一个少年,十年前扯谎害了自己的流放岭南,十年后都能谎话两篇信口捻来,这都染上了什么陋习!

凌源不会无缘无故留个记号,事到如今,只能亲自再去凌源家查看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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