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医院接我回家的人是已经七年多没见的楚易。
凌晨两点的门诊输液区只有我一人,彼时我正在全神贯注地计算半瓶葡萄糖还要多久才能挂完,敲门声持续了很久我才回过神来,拄着输液架一瘸一拐地去开门。
这七年来我没有假期,自然也一直都没有回家,爸妈倒是抽空来我这边住过几次,我和楚易一年三四次的联系仅限于互联网,当他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关门报警。
楚易的手背被我用门框轧出了红色的车辙,于是我们之间时隔多年的第一句感人对白就成了他毫无起伏的一句咒骂,“季然,你个王八蛋。”
“不好意思,你比我预料中还像双开门冰箱。”我已经不算矮了,还是被楚易吓了一跳。
早上我从楼梯上摔下去被送进医院,天还没亮楚易就出现在我面前,据说是同实验室的人打电话叫来的,这速度快得让我恍惚,很难不怀疑他没准是什么恰到好处的幻觉,还是个不怎么有细节感的幻觉。
“你怎么把头发染了?”
“不关你的事。”
“怎么穿了一身灰啊?”
“随便穿的。”
“还打了这么多耳洞?”
楚易把行李箱往我座位旁边一推,抓过输液架拉着我坐下,语气别扭又僵硬地说,“你要是病得不重我就回去了。”
我没能说出久别重逢的问候,窘迫地搓着大腿,名为尴尬的成分从空气中饱和析出,混合着楚易身上交通工具的气味,从毛孔渗入血肉,再顺着毛细血管游遍我的全身。
楚易曾是环境硬塞给我的、无处逃避的朋友。
因为我们的父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关系好到结婚买房都要买在同一个小区,楚易比我大两个月零三天,属于同一学年,所以我和楚易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好朋友”。
所有人都知道我两关系好,我们穿同样款式的衣服,玩凑单一起买的玩具,幼儿园汇报演出被老师专门安排站在一起,我好几次差点被他拐进男厕所。他爸妈常加夜班,我妈甚至在书房给他买了床,还配了给他我家每个房间的钥匙。
自从有意识的那天起,我的身边就有楚易,楚易几乎是我躯体的一部分,是我的某个器官。
但实际上,我们两的关系,一直都说不上坏,也说不上好。
我刚恍惚了几下,楚易扯过输液架上的病历单,边看边开始审讯我,“精神衰弱,还把腿摔伤了,还有营养不良和胃病?”
我简直要无地自容。
“晚饭吃了吗?”
“吃不下。”
“也行,少吃点死不了。”
以为他是要关心我的我才是脑子有病。
楚易把我从头到脚一通细细打量,眼神停在我的手腕,用手背缓慢地磨蹭自己的面颊,留下了淡红色的血印,抹开一片墨色的乌云,他酸溜溜地说,“这表你还在戴啊?”
我像被抓了把柄,本能地用手盖住一直戴着的旧表。
看我这反应,他不再说话,转而盯着我看,盯得我后背发毛。
走廊偶然有护士走过的推车声,更让我局促,只好在心底求爷爷告奶奶,恨不得揭开盖子直接把药喝完赶紧走人。
我从出生下来就非常聪明。
订正一下,我不是非常聪明,是非常超级无敌的聪明,我实在是太会念书了,作为目光所至范围内最“别人家的孩子”的别人家的孩子,我一直饱受楚易的怨怼。
楚易曾经向我提出“你什么时候能考个不及格”,从小只考过满分的我显然无法理解这个要求,所以我严词拒绝。
接下来两三天他都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上学,我被爸妈摁头给他道歉,当天的堂测还交了张白卷,这事才算结束。
我俩一起学的跆拳道也是我更厉害,当我先一步考到黄带,楚易就说什么也不再去学了。
两种颜色的记号笔将身高刻在他家的门框上,每次看到那密密麻麻的痕迹,他都朝我发火,“为什么你连个子都比我高啊!”
我们单薄的情谊在无孔不入的“比较”之中显得吹弹可破,只要话题稍微被带到“是季然比较厉害”,他就要发疯。
我报了奥数班,他就非要学钢琴,还把他的奖状和我的奖牌并着放。
他在秋天把道中的落叶掬成一捧朝我泼来,我就在夏天藏起他带小风扇的遮阳帽。
他在校运动会上和所有人击掌唯独绕过我,我就在给大家借作业抄的时候明令禁止借给楚易。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玩具,楚易总觉得我的更好,他光明正大地拿走我的泡泡机,顺走我的MP3,冬天连围巾都必须要分给他戴。
我们之间微小的针锋相对从未停止,所有人都说我两关系好,但我知道,楚易只是把所有怨气都撒在我身上而已。
楚易常在晴朗的夜晚拿着望远镜爬上单杠,被授予“看好他”使命的我只好也跟着去,但我恐高,只能坐在单杠下。他嘴里嘟囔着银河的秘密,是我算题的白噪音,我在镜头上用蜡笔画笑脸,被他追着打了好久。
去郊外放风筝时他骗我说要给我托风筝,我拽着绳子跑得差点断气,回头一看,楚易还站在原地,风筝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他的身影已经缩成一点,但我听得见他在大声嘲笑我。
他妈和我妈嘴上说着“去去就回”,把我两丢在快餐店的高脚凳上喝可乐,两三个小时都没有回来,楚易研究吸管,我研究杯盖,我两之间像死了人一样沉默。
楚易组装模型总爱把零件和工具随手乱放,直到某天我正要和被子相亲相爱,被一把小刀刻伤了腿,凌晨的医院,楚易不忍直视我几乎看得见骨头的伤口,终于承诺以后再也不乱放。
楚易喜欢窝在沙发上看武侠小说,而我则在一旁做题,偶尔他会读一段精彩的内容给我听,敷衍是敷衍不过去的,他不断地嚷嚷我的名字,必须要我真情实感地说些读后感,他才肯闭上嘴。
大人们不方便的时候,楚易参加比赛前就会把我的名字写进助理栏,我帮他大包小包地扛行李,还要兼职造型师,从搭配演出服再到帮他涂粉底抹发胶,早就熟能生巧。
楚易是我有且仅有的朋友,当时我并不讨厌他,我也想从和他相处的点滴中品尝友情的滋味,但他的眼神无时无刻都在表达对我的厌恶,我总是还没来得及被骗就清醒过来。
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比较”,楚易就永远对我没有好脸色,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根本不存在避免比较的方法,但凡楚易还分得出一丝一毫的理智,就都会用来刻薄我。
那些夹枪带棒的酸话我听了不知有多少,后来也渐渐习惯了,朋友做到我这个地步可以称得上是仁至义尽。
——直到该死的青春期第二性分化。
我正要伸手开门,楚易抢先一步毫不犹豫地摁下一串数字,门锁被轻易打开,我刚被抑制下去的晕眩又反复了,“我没给过你密码吧。”
“你能用的六位数密码只有这个。”楚易笃定地回答。
我的银行卡密码也是这个,我立刻决定病好了就去银行改密码。
一进门,浓郁的水蜜桃香氛呛得楚易咳嗽起来。
环视一圈,地上桌上全是外卖袋子,不知道干净不干净的衣服丢得到处都是,好在至少没有内衣摆在明面上,除了经常走动的几块地砖勉强保持着洁净,不常去的地方都落着厚厚的灰。
我还以为他要骂我,楚易响亮地咋一声舌,选择了包容原谅。
楚易熟络地跟回了自己家一样,指了指书房门,我点点头,他就直接提着行李箱过去了。
书房并没有床给他睡,他擅自找到立柜翻出两床被子,身为房子主人的我因为腿脚不便,阻拦不及,等我回过神来,楚易已经自顾自地铺好了地铺。
以前楚易经常住我家。因为他爸妈加夜班,因为我爸带他出门了,因为他找我打游戏,因为他找我看半夜的综艺节目……有太多太多的“因为”,我曾把这画面视作理所应当,此刻却让我浑身不适。
他做着我没见过的打扮,穿着我不喜欢的衣服,我忽地发现我实在太久没有和楚易相处过了,久到我觉得他是一个陌生人。
我一把拽住门把手,“等一下,你去住酒店,我给你酒店钱。”
“突然发什么疯?”楚易瞥了我一眼,“我不要你钱。”
“理解一下,好像有点尴尬。”
说完其实我就后悔了,点破尴尬只会让尴尬更尴尬,我还以为楚易会嘲讽我,或者干脆发火,但他一言不发地转身拉过行李箱,连十秒都没有,楚易关门离开的声音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
我连滚带爬地赶到门口,楚易都在摁电梯了,我怕来不及,只能出声喊他,急得破了音,“回来,回来!”
整栋楼的楼道灯都亮了起来,楚易小跑两步,捂住我的嘴把我推进门框,他才拖着箱子也进了家门,用脚侧踢了踢我小腿上刺眼的伤疤,“大半夜的,别乱叫。”
“我让你走你就走啊?你是狗吗。”我两眼发黑。
“全都按你说的做了,你发哪门子的火?”楚易歪着头打量我。
“你——”
“你有完没完?”楚易一把掰住我的手腕,“你从以前就爱骂我,然后呢,以后你还打算骂我是什么。”
陌生的态度,陌生的楚易,我比我预想中的生气得多。
我轻而易举地被激怒了。
周围的一切刹那间失去色彩,只剩下我和那股无法遏制的愤怒,等血的浪潮从头顶退下时,我已经脚底一软坐在地上,楚易被玄关花瓶里的水浇成落汤鸡,尼龙花瓣粘在他的头顶,他匪夷所思地瞪我。
无数脏话在舌尖打转,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感冲击着我的喉咙,我忍不住连连干呕,楚易连忙把我架到洗手池前,我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嘴里满是苦涩的酸味,我扭开水龙头玩命地用水搓着面颊,搓得眼冒金星。
接连漱口了十几次,嘴里恶心的感觉散了一半,我抬头吓了一跳,因为从洗手池前的镜子里,我看见了楚易。
他站在我的身后,我这才觉得后背酸痛,想起来在我干呕的时候他一直在拍着我的背,尽管如此,他的存在不知为何还是没有实感。
莫非镜子里有鬼吗?我转身—看,楚易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能把眼睛闭上吗?”我说。
楚易把头歪靠在门框上,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我感觉氛围变得更加难以忍受,实在是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合适,我这窒息的静默中捂着嘴躲开了视线,“不好意思,刚才不是故意的。”
楚易始终没有说话。
我把一沓抽纸贴在楚易的头上,他默默给自己擦水,我把他拉到沙发上摁倒,从茶几下翻出碘伏,扯过他的手处理手背上的挫伤。
楚易弯着背把额头贴在我的手心,水滴落在我的袖口,本该是我无比熟悉的动作,我却把他推开,他说,“怎么一次都不回来,偶尔也关心关心我吧。”
“这不是正在关心你吗?”说着,手腕的内侧传来手表微微的震动,我假装没有注意到。
楚易曾经是我的朋友,但他讨厌我。
他是我的某颗逐步癌化的器官,无法摘除,只是日复一日地使我痛苦难堪。
或许这就是世人所谓的“只需要等到一个时机”,但我已经不想再面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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