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发出持续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李静侧身坐在硬邦邦的后衣架上,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铁架,努力平衡着身体,避免在剧烈的颠簸中被甩下去。
九月初的豫东平原,清晨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牛奶般的雾气。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墨绿色的叶片边缘挂着晶莹的露珠,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空气里满是庄稼青涩的气息和泥土被夜露浸润后的腥甜。远处,村庄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几声零星的鸡鸣犬吠穿透雾气传来,更显出乡间的宁静。
大哥李行光弓着背,一言不发地用力蹬着车子。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上衣,后背中央已经被汗水洇湿了一小块深色,紧贴在略显单薄的脊梁上。少年的呼吸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粗重,带着白色的哈气融入晨雾里。
李静看着大哥汗湿的背影,前世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就是这个沉默寡言、只会用行动表达关心的大哥,不久后就会背上那个印着“广州”字样的、硕大的牛仔包,踏上南下的绿皮火车,从此故乡只剩冬夏,再无春秋。再后来,他在流水线上消磨掉青春,成了家,有了孩子,却像无数漂泊在外的游子一样,与原生家庭变得越来越疏远,联系只剩下逢年过节时,电话里越来越简短的问候和微信里偶尔转账的记录。
一种混合着心疼与紧迫感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哥重复前世的轨迹。
“哥。”她开口,声音在颠簸和风声中有些发颤。
“嗯?”李行光头也没回,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注意力似乎全在对付前面那个突然出现的大坑上。他猛地一扭车把,自行车险险地绕了过去,溅起几点泥浆。
李静稳住心神,装作随意闲聊的样子:“广州……是不是可远?听说那边楼高得很,比咱镇的供销社大楼高多了。”
“嗯,远。坐火车得两天一夜。”李行光的回答依旧简短,但提到“广州”两个字时,语气里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那……厂子里干活,累不?”李静继续试探,像个对远方充满好奇的小女孩。
“累肯定累。”李行光闷声道,“天下哪有轻省饭吃?不过,听说比咱这刨地强,挣现钱。”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说服自己,“出去了,总能见见世面。”
见世面。这是多少农村青年离开家乡时,心底最朴素也最强烈的渴望。
李静知道,直接劝阻是没用的,甚至会激起少年的逆反心理。她需要换一种方式,在他心里种下一颗不一样的种子。
她斟酌着词语,用一种带着羡慕和惊叹的语气说:“哥,我前几天听孙老师跟别的老师唠嗑,说南方现在可缺‘技术工’了。”
“技术工?”李行光似乎对这个词有些陌生,车速微微慢了一点。
“对啊!”李静抓住机会,尽量用他能理解的话解释,“就是……不光会出力气,还得会看图纸,会开那种……嗯……数控机床!对,就叫这名儿!孙老师说,那种技术工,工资比普通工人高一大截哩,活儿也没那么累死人,厂子里都当宝贝疙瘩。”
她刻意夸大了一点“宝贝疙瘩”的说法,声音里充满了诱惑:“哥,你手那么巧,咱家的锄头、铁锹坏了都是你修,收音机不响了你也敢拆开瞅瞅。你要是去了,肯定能学那个!”
李行光没有立刻回答。自行车轮子压在碎石上,发出单调的“沙沙”声。薄雾正在慢慢散去,远处的树木和房屋变得清晰起来。李静能看到大哥的后颈,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耳根似乎动了一下。
他听进去了。李静心里稍稍一松。她知道,这颗关于“技术”和“不同出路”的种子,已经悄无声息地落进了大哥的心田。至于它何时发芽,需要合适的时机和水分,急不得。
她不再多说,转而将目光投向道路两旁。玉米秆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守护着这片土地。有早起的农人已经在地里忙碌,模糊的身影在田间移动。这就是她的故乡,厚重,贫瘠,却孕育着无穷的生命力。前世,她一心只想逃离,去往更繁华的地方;而今,坐在这颠簸的自行车后座上,看着大哥汗湿的背影,呼吸着熟悉的乡土气息,她心中涌起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和责任感。
“前世,我努力学习是为了离开这里;这一世,我努力学习是为了让这里,值得留下。”
这句话,在她心中无声地回荡,比任何誓言都更加清晰、坚定。
自行车终于驶上了相对平坦一些的砂石路,速度加快了些许。镇子的轮廓在前方显现,低矮的房屋,偶尔能看到一两栋高一点的建筑。学校的方向,已经有隐约的喧闹声传来。
“快到了。”李行光终于又说了一句话,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嗯。”李静应了一声,双手依然紧紧抓着车架,目光却越过大哥的肩膀,坚定地望向那即将决定她这一世第一个战场的地方——镇一中。
那里,有新的挑战,有新的人际关系,有她计划中必须拿下的“学业堡垒”,也有她改善家庭经济状况的初步试验田。她深吸一口气,将乡间清晨的空气深深吸入肺腑,仿佛要将这份力量也一同带入即将开始的校园生活。
车轮滚滚,载着一个拥有成熟灵魂的少女,驶向迷雾散尽的未来。土路终有尽头,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