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高悬,一道身影缓缓朝断崖前行。
断崖之上,狂风呼啸,猛地吹开那人的头发,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陆怀归双手拄剑,深一脚浅一脚靠近断崖,头上的旒冕也跟着晃动起来。
他的身后黑压压一片,是今夜的追兵,也是宴会上恭贺他登临帝位的世家大族。
石块顺着陡峭的崖壁滚落,陆怀归退无可退。
“逆贼,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他转过身,扶着胸口,滚着金边的玄黄锦服早已破烂不堪,仿佛在嘲笑他这个帝位名不正言不顺。
视线在众人脸上平静地扫了一圈,他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迹,心下凄惶,“本王带你们平战乱,清君侧。这皇位,有何坐不得?”
“皇位向来是能者居之,师兄自然坐得。”
陆怀归朝远处望去,一人青衫落拓,踏月而来,众人立在两侧,俯首跪拜,震耳欲聋的声音回荡在山间。
“吾皇万岁。”
陆怀归冷笑,“夏师弟可真是深藏不露,本王是不是该唤你一声‘陛下’?”
夏侯瑜单手持剑,行至陆怀归面前。
他朝着陆怀归遥遥一拜,只道,“师兄谬赞。在下本无心皇位,就是让给师兄也无妨,只是……”
山风呼啸,陆怀归死死盯着他,“只是什么?”
一道银光自眼前倏地掠过,陆怀归瞪大眼睛,剑锋猛然穿透了他的胸膛。
夏侯瑜伏在他耳边,轻柔的声音如同恶鬼的低语,“只是师兄啊,你造的杀孽,太重了。”
夏侯瑜猛地拔剑抽回,涓滴鲜血顺着剑尖滚落。
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条狗。
陆怀归身形摇晃,他捂着胸口,狼狈跪坐在地。自己苦心经营,竟为他人做嫁衣。这人还是与他情同手足的兄弟。
“我杀千万人又如何?为父母报仇雪恨,何错之有?”陆怀归仰天悲笑,他撑剑勉力站起,剑尖独指夏侯瑜,“夏侯瑜,你最好将我挫骨扬灰,否则,兄弟背叛之仇,父母枉死之恨,我定要你一一清算,血债血偿。”
说罢,陆怀归松开剑柄,向后一倒,坠向无边谷底。
*
冬日,太子府邸,柴房。
陆怀归猛地睁眼,惊起一身冷汗。
阳光透过草堆的缝隙丝丝缕缕照进来,一时有些晃眼。
他抬起满是冻疮的手盖在眼上,小臂上的伤痕错落有致,是被鞭笞和棍棒毒打过的痕迹。
还未来得及细想,木门就被人粗鲁踹开。
一个身着绛紫狐裘的男人款款向他走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狭长的眼尾像是淬了毒。
“喂,煞星,”他抬脚,嫌恶地踢了踢草堆里的人,“还不滚起来!”
见陆怀归没有反应,男人放下手中的暖炉,从石台取下鞭子,猛地抽向陆怀归。
鞭尾横扫过脸颊,陆怀归的脸上一阵抽痛,他猛地睁眼,瞪视着男人的眼睛。
“哟,还学会瞪人了是吧?”
又一鞭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男人挥手,身后走来两名壮汉,一左一右架起陆怀归的胳膊。
陆怀归被两名壮汉架着,拖至后院结冰的湖面。
“跪下!”
伴着一声暴喝,小腿根被人猛踹,陆怀归噗通跪在冰面上。前几日的腿伤还没好,现在跪在冰上,他的腿很快就可以废了。
数九天寒,男人坐在屋内,拢了拢狐裘,接过下人手中新换的暖炉,看着跪在湖面上的陆怀归,懒洋洋道,“没我的命令,不许他起来。”
倏然,一名侍女匆匆跑来,附在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男人猛然起身,朝院门口走去。
陆怀归身形单薄,剔透的湖面映出他瘦削的面孔。
瘦骨嶙峋的脸上布满了淤血乌青,眼睛死气沉沉,看不见一丝光亮。
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重生了。
陆怀归猛地被人拽起,冻麻的腿早已失去知觉,只能任由两名壮汉拖行至廊下。
面前忽然出现一双蟒纹靴,陆怀归缓缓抬头,看向来人。
眼前人白衣胜雪,眼神疏离冷淡,生就一副天人之姿,恍如画中谪仙。
可这样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容下,却是极为残暴的脾性。
此人正是太子顾矜,身后跟着的紫衣男子便是太子男宠。
“殿下,您看看用哪个?”
紫衣抬手让人呈上托盘,顾矜抬眼,托盘上陈列着不下十种刑具,有的已经染上干涸的血迹。
陆怀归的身体抖了一下,飞快地与顾矜对视了一眼后,又惊恐地垂下,眼底的愤恨与怒意交织。
上一世,陆怀归父母丧生火海,年幼的他无家可归,皇帝念及旧情,将他送进了太子府中,强逼太子履行婚约。太子惧怕皇帝威严,假意接纳。
结果进府第一夜,太子就对他拳打脚踢,肆意凌虐。在他还剩最后一口气时,将他丢给自己的男宠紫衣折辱。
进府不出半月,他的身上就多出许多伤痕。太子有时也会来看他,甚至会和紫衣找一些莫须有的理由惩罚他。
这次又是什么?
“看什么?”紫衣厉声道,“还不快给太子殿下行礼!”
陆怀归的双腿早已麻木,他只是僵硬跪着,并无动作。
紫衣见状,从托盘中拿起附着倒刺的藤条,扬手一挥。
凌厉的劲风从耳边穿过,陆怀归挺直脊背,眸中淬着冷光。
前世,他不是没有顺从过。
然而,在他向太子行礼后,太子又逮住一个惩罚他的理由。太子将鞭子对折,拍了拍他伤痕累累的脸,居高临下地说,“连礼都行不好,看来紫衣没有教好你。”
还来不及辩解,他就被罚跪在太子殿前,持续不断地朝太子殿前行礼。
下跪,叩首,直到青石板沾上血迹。
腿骨几乎折断,从此他便留下了阴雨天腿疼的后遗症。
几天以来水米未进,嗓子喊哑了,嘴唇破了皮,铁锈味顺着嘴角漫出。
但他不敢停下,因为太子没有喊停。
他真是恨极了,天道为何如此戏弄他?
好不容易大仇得报,眼见着就要登临帝位,却被最信任的人背刺,一朝回到十五岁,最生不如死的年纪。
鞭子迟迟没有落到他身上,陆怀归抬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鞭尾。
“殿下,您、您这是作甚?”
紫衣看向握住鞭子的顾矜,一时有些发懵。
顾衿松手,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手心的血迹。
“从今日起,你不必管教了。”
“可是,那个贱种……”
顾矜不耐抬眼,凌冽的目光直勾勾瞪着他。
紫衣立马噤声,不敢言语。
太子自落水后就性情大变,不但不再对他听之任之,还要遣散后院男宠,一个不留。
饶是他死缠烂打,太子也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
顾矜将帕子递给侍女,淡淡瞥了眼跪在地上瘦削单薄的少年,“午时三刻,来我房间。”
紫衣阴测测地看向陆怀归,莫不是这个贱种用了什么法子,勾了太子的魂?
他很快将眼底的愤恨掩饰过去,换上一副自以为妩媚的笑容,走过去虚虚揽上顾衿的手臂。
顾衿倏地转身。
紫衣的手尴尬停在半空,旋即收回手,说道,“殿下要人直接说与奴家便是,何苦亲自来一趟?”
“殿下办事,还需与你报备?”太子身边的侍女春庭喝道,“还不速速将人带下去洗净,耽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紫衣连忙称是,叫几个婆子进来把人带下去,送进浴池。
*
陆怀归坐在浴池中,任由侍女们搓洗。
倏然,一名侍女发出一声惊呼,“他的背……”
众侍女闻言,顺着那名侍女的目光看去。
瘦弱苍白的肩背上,新伤旧伤交替,最扎眼的是一道深可见骨的鞭伤,从肩胛骨一路延伸至尾椎,汩汩冒血。
可当事人却像感觉不到疼痛般,表情木然,伤口泡发了也浑然不觉。
其中一名侍女提醒道:“主子的事我们还是不过问的好,你们难道忘了鸣柳的下场了吗?”
众侍女沉默。
听到鸣柳的名字,陆怀归涣散的眼里倏然闪出一丝光亮,又很快暗了下去。
鸣柳……已经死了么?
鸣柳是府中唯一一个对陆怀归好的人。每次在陆怀归被打后,她都会偷偷给他上药,劝他好好活下去,给他送吃的。
直到有一天,陆怀归再次被毒打到只剩一口气时,鸣柳实在不忍,跪下为他求情。
太子直接让人拖出去将其乱棍打死,扔至乱葬岗,死无全尸。
此后,再无人敢同情陆怀归。
旁人见了,唯恐对他避之不及。
自那天起,他便懂了,身居高位之人,才会拥有人权,若他一生隐忍,便会憋屈死去,再无翻身之日。
陆怀归攥紧拳头,指骨硌硌作响。
如今他已重生,绝不会再重蹈覆辙,任人宰割。既然要报仇,那么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太子,从这里逃出去。
侍女们动作很快,但都很默契地没有碰陆怀归的脊背,换衣服时她们也小心翼翼地、轻柔地将衣服披在他身上。
鹅卵石泛着湿气,陆怀归起身时脚下踩空,被身边的侍女扶住。
“多谢。”
少年声音喑哑,粗嘎得像只破旧的铃铛。
身边的侍女怔愣了一瞬,脸颊泛起微红。
陆怀归生得极好,剑眉星目,鼻梁直挺。眼睛看人时,总是不自觉含着情,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沉沦。
直到陆怀归走出殿门,那侍女才回过神来。
她不经意间抚了抚发顶,头上的银簪却悄然不见踪影。
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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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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