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婆!梁婆!”女人的声音很凄厉,梁秀丽回过神来,她伸出一只手指着那女人,对唐逸说。
“那是我妈,王霞。”言下却透露出一丝冰冷,好像和这人完全不熟。
她闹出的动静吸引了一群人,其中有个黑黑壮壮的汉子,他脸喝得红红的,看着屋内的景象,手中捧着的搪瓷缸子劈里啪啦地摔到地上。
“妈?”
这人应该就是梁向天。男人走近小屋子,站在门口,狐疑地看着唐逸——她实在是和这一片黑色白色格格不入。
“你抱着我女儿做什么?”
梁秀丽瑟缩了一下,唐逸感觉到她也有点怕他。
“我是她姐。来找她的,我们昨天刚团聚。”
男人的表情似乎非常惊讶,他吹胡子瞪眼的,露出一个粗鄙的怀疑神情。
“之前一堆姐,来看看又走了。现在又是你这个姐姐,我说,这么讲究姐妹亲情,一开始把秀丽丢我们这儿做什么呢?这十几年还不是她老子我一把屎一把尿在养!”
唐逸脸色铁青,她没法解释为什么这群“亲姐妹”如此迟到,更怕他的话语刺激到梁秀丽。
怀中的女孩却拽了拽她的袖子。
唐逸会意,没再说什么。男人阴阳怪气的骂完,转头冲进了小屋内,女人从土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也冲进小屋内。屋内传来一阵衣料和地面摩擦的声音。
不远处披麻戴孝的人看着他们的举动,脸上的表情尽是木然。小虎的儿子站在一遍,梁婆死了,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悲伤,却又像是冲着他父亲的。
周围逐渐有村民围上来,唐逸打量着那一张张平静到显得有些麻木的脸,这里的人习惯了悲伤,习惯了不动声色的离去,习惯了这片焦白的黄土,它似乎能把所有属于共情的、感性的、灵巧的东西都吞吃,深深地压抑进厚厚的土层之中。
村落是一种十分原始的聚集方式,但它由来已久,在这片土地上绵延数千年,即使时代的新潮迎面而来,村中的习俗依旧不会更改。
不远处有人吹唢呐,声音悲凉。
日头苍白的在天上照着,唐逸一下下地拍着怀中的女孩,梁秀丽短暂的昏迷了一会就又醒了过来,她似乎很想哭,整个人都在发抖,嘴唇颤动着,却没有再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
看到盖着白布的老年女性被一队人抬出小屋的时候,梁秀丽终于哭了出声。
她的哭声很特别,不像她说话那么轻飘。这种声音不是下小雨似的小声啜泣,而是铺天盖地的一场大雷暴。是雷打般的、响亮的哀怮。是每一滴带着遒劲的冲击力,砸向地面的铁雨。
失去了巢穴的雏鸟,在笼内徒劳的哀鸣。
奶奶的黑白相片被放在小虎爸爸的旁边,他们也算远亲。
梁庄村的一大家子离去的人都在这个破败的祠堂中,如今,壮年人的阴天还没有结束,就有另一场衰老的雨再落进来。
唐逸在外面守着,听她在灵堂这样哭了七天七夜。
暴雨一直在下。
.....
1982年,梁秀丽失去了她的奶奶,届时,她18岁,不算灿烂的青春时期告一段落,而她驻留在钢厂外,端着铝盒的、发红冻裂的手,是新世纪的开始。
被取消的粮票制度让她的小生意更红火了些,但也带来了新的麻烦。奶奶不在了,她从小屋搬回养父母的家,他们不让她做能卖出去的盒饭,没收了她所有的铝盒。
同年,梁向天和王霞的第二口“男胎”被迫流掉,这使得这两口子彻底盯上了家中唯二的女性,梁秀丽,和他们亲生的便宜大姐。
“秀丽啊,该嫁人了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唐逸正和梁秀丽一起坐在田里掰玉米。
梁父和王霞没管她这个外来户,也许是因为她给了钱,这两口子甚至友好的款待她,允许她带着梁秀丽住在老房子里,这才避免了许多事端。
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村子里的王响,你看他咋样?”
那是小时候跟小虎一起追着她踢打的小孩之一,就数他欺负得最狠,好几次抓住她的头发往水田里浸。
秀丽面无表情,唐逸皱了皱眉。
她在这里待了好一阵子也没有回去,系统根本没有出现,据她揣测,她得帮秀丽度过之后的难关。
她本来就愿意帮,在看到村子里一些人的恶相之后,她特别庆幸自己能来到这个时空,陪着她成长。
要是自己小时候也有一个这样的大姐姐带着自己就好了,唐逸的头有些痛,她只记得那几个带着她绕远路的坏姐姐,不记得她的人生中有什么好姐姐。
“这应该是最值得的一次穿越了。我居然在救人,真实的人……”唐逸嗫嚅着,此前的几次穿越重生都像剧本杀一样让她没有实感。可是现在——黄土地,玉米地,掰玉米的梁秀丽和屁股底下坐着的矮凳——甚至是梁向天欲说还休油油腻腻的那副嘴脸。
这一切都沉甸甸的坠着她,让她感觉到比脚下这片土地还要更加沉重的1980。
“我帮小妹找吧,你们别操心了。”唐逸一句话挡了回去。
梁秀丽再一次拽拽她的袖子,但是眼中似有笑意。她自从哭完那惊心动魄的七日之后,就再也没有坦露过她的情绪。好几个月过去,唐逸担心她因为过度悲伤而开始自我封闭,小女孩却摆了摆手说不是。
“这世界上唯一对我好的人走了。”昨天夜晚,同样在小屋里,她很罕见的对唐逸主动说了句心里话。
而唐逸猛地叉掉眼前催促她尽快回城的系统面板。
“还有你玉珠阿姨。”
女孩没有说话,但好像点了点头。
唐逸不知道自己这个身份会用多久。如果持续五次,每一次都是相同的样貌,而后又一次次的跳到更加成熟、更加年长的梁秀丽面前,她会不会觉得奇怪?
她会害怕吗?她已经垂垂老矣,可玉珠阿姨却还是当年的样子。
到那个时候,她又该用什么样的话语开场呢?
“咳咳,我是玉珠奶奶。”唐逸在心里暗自嘀咕。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她的内心总是有种莫名的期待,她很期待看到这个小女孩最终会成长为什么样子。
她有聪明的头脑,有一技之长,有拼命生存的愿望。
即使奶奶没了,她也没有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寻死觅活,更没有年纪轻轻就和村里的小伙子搅合在一起。
她的十八岁,居然在自己摸索着卖盒饭。
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唐逸从那一刻起就下定决心,要在她还待在这里的时光中,尽量为梁秀丽安排好稳妥的一切。
其实她的陪伴任务已经完成了,但她莫名其妙的生出了多做一些事的念头,系统并没有阻止她,更没有像上次一样的强行遣返。
回忆结束,日头正盛,唐逸摸出兜里的小灵通,挨个扫着通讯录里的人名。这其实是系统发给她的作弊道具,在这个年代,它还远没有出现。唐逸之所以要求道具,全是因为奶奶生病那天,她没来得及找到村子里的电话亭。
说实在的,这是梁秀丽生命中必经的一环,她无权更改。
“不说我是百货大楼总经理的老板娘吗?”
“给我妹妹安排个工作,应该不难吧?”
唐逸咬牙,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芳龄几何,就和小孩这么阿姨妹妹的混着叫了。她照过镜子,镜中看不太出年纪,不年轻也不老,只感觉像是27往后,和上次见到的差不多。玉珠的这张脸倒确实很不错,气质成熟,眉眼秀丽中带着一丝韵味,十足的复古美人。
“喂,系统,哪个是总经理?”
小灵通第一排的胡老狗亮了一下。
唐逸:......
当着孩子的面,她不方便直接讲这件事,索性起身把膝上没掰完的玉米一股脑地塞给旁边探头探脑的小姑娘,自己去了田埂一边。这里天大地大,信号倒是很好,梁秀丽很自然的接过那几只绿油油还带着外壳的玉米,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埋头沉默的剥皮。
好一个玉米侩子手,少年时期就手法娴熟……
唐逸拨通了电话。
“诶哟,什么风把玉珠大小姐吹过来了。”电话那头是一个不甚清晰的男声,声音不算难听,语气中倒是十足的调侃,男子听起来像个书生,声音收尾处却带着圆滑,听起来就像头老狐狸。
唐逸撇了撇嘴,原来她是玉珠大小姐。不会还有留洋背景吧?系统这些人设都是哪里找的。
“胡连。我有件事拜托你。”
“稀奇。真稀奇。说吧,什么事是你办不成的?”
“给我亲属找个工作。”
电话那头沉默了,唐逸不知道胡连究竟为什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你还有亲属呐?”
唐逸:.......
好,在这个世界里,她也是个孤家寡人。
心脏中一块地方莫名地被戳了一下,让她很不舒服。远处的梁秀丽却在此时抬起头来,对着她招呼了一声。
“玉珠姐!我都剥好啦!”
很好,她可以忍。唐逸深呼吸几口气,沉淀出一些耐心,对着电话那头的胡连说。
“别管那么多了,明天我带她去你那边看看,你看有什么轻松一点的职位,安排下。”
“......。”
“我给你带瓶茅台。”
“!!!!”
感受到对面明显粗重起来的呼吸,唐逸翻了个白眼。系统给的身份很给力,她只要打开面板,就可以预支数不尽的东西,只是这些东西不能用在她自己身上,而她对于“体验奢华的大小姐生活”也毫无兴趣。
早在之前几个霸总剧本里就体验过了。那还是现代社会,有钱到处都能花。
“好嘞,您几点大驾光临?”
“十点。你记住,要轻松的、长久的、稳定的,最好能记很多工分的工作。”
愿她平安,愿她长久。
“没问题!”
唐逸挂了电话,日上三竿头,火热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她,她在原地伸了个懒腰,感觉一切事情突然变得特别有盼头。
远处有人哼歌,他唱:“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昂~昂~~昂。”
他尾部拉着长音,声音有些跑调,也有些滑稽,实在是不算好听。唐逸却笑了,扭头看着掰完玉米、在原地撑着头看风景的梁秀丽。
我们都在希望的田野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