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明月高悬
古琴——闻音。
丁婳抱着琴走到窗边,借着月光看到秀美的白色正绢琴衣。无徵走过去用火折子帮她照亮,丁婳解开绳结,褪去琴衣,闻音重见光明。
“终于拿回来了,这本就是小姐的琴。”锦瑟感叹道。
丁婳九岁时,丁大人从江南购得这柄古琴,送给丁婳学艺。学了半年,少有长进,丁嫣纵然有惯用的名琴,还是闹了两次把这琴要了过去。
丁嫣出嫁前,丁婳看过她的嫁妆单子,其它陪嫁繁臃,她只带走了自己常用的琴和新购的琵琶笙箫,闻音倒是没带着。
伸手摸向琴衣袋子的底部,摸到了一个圆木盒,是丁嫣的琴弦,丁嫣是真正的爱琴之人,她在琴上用的东西,自然是上上佳品。
丁婳松了一口气,隔了一世,终于能把琴弦交到王鹿韭手上了。
新年将至,赵夫人一个月前给丁婳做的几套新衣,今日终于做好了。
甩开丁媛,母女二人出门到了制衣铺子。赵夫人像摆弄布娃娃一样,看着丁婳一件一件试新衣,她不住的点着头,对一身红衣的小女儿十分的满意,丁婳身量好像又长了半寸,少女身材也渐渐圆润了一点,红色实在是衬得她娇俏非常。
丁婳瞧着赵夫人高兴便开口:“娘,崔九小姐的请帖昨日已经送到了,今日出门我想去给王大小姐挑份见面礼。”
“也好,你转过年都要十四了,应该多去宴会。多学学你姐姐,见她们不要失了礼数,到时候就穿这身。”
“还是穿浅色那套吧,不要抢了主人家的风头。”
“也是,长安有哪个小姑娘比得过你,红色惹眼,还是不穿这套了。”
丁婳心道,那是你还没见过王鹿韭。
赵夫人给了丁婳一百两,让她去置办一份给王大小姐的见面礼。母女俩背道而去,赵夫人去采买年货,丁婳直接带着银票去了当铺。
这一世的锦瑟无徵都是第一次去当铺,进门就东张西望的,十分没底。
丁婳则轻车熟路,对了两句黑话,要买死当的东西。
“姑娘可看上了什么?”二掌柜笑着回话。
“有上好的琴弦吗?琴衣也要。”
“姑娘一看就是琴意卓绝的闺秀,也识货,我这里的死当东西,那可是比外面便宜两成。”二掌柜顺着话头想要夸丁婳。
说话间,后面的小伙计便把丁婳要的几件东西摆上前台,供她挑选。
二掌柜对着丁婳又道:“我这里前些日子可是到了一柄名琴,小姐可有兴趣?”
名琴?死贵的东西。丁婳当然没有兴趣。她既不爱琴,钱又不够买。不过还是搭了句话,“什么名琴?死当在这儿?”
“活当,不过人快死了。大约熬不过这个冬天。”
一个拥有名琴却落魄的人,生了病,宝物当了钱,还不死心要活当而不是死当,大约是一个美丽的遭人抛弃的乐姬。不论是年老色衰,色衰而爱驰,还是青春美貌却在病后遭人抛弃都是个悲伤的故事。
故事的结局,她快要死在这个冬天了。
丁婳拿着盒子的手一滞, “是谁?”
“刘恋,刘公子啊——”
刘恋,竟是他?这个人丁婳上辈子是认得的,大约在丁婳十一二岁时,也就是前两年,他最风光无限的时候,丁府曾经两次把他请到家里奏乐,说是奏乐其实是叫丁嫣有机会学艺,丁婳跟着也见了这位刘郎两次。
彼时刘恋刚刚二十岁,翩翩公子,面若冠玉,才艺无双,是长安最炙手可热的琴师,是长公主刘明华的入幕之宾,传闻中,长公主不但助他脱了乐籍,还曾为他一掷千金。
“刘恋?他落魄到这个程度了?”
“大长公主啊,现在有新欢了,这刘郎害了咳疾又转成了肺痨,治了几个月,药石无医。男人靠女人终归不是正路,他这样低贱的出身,靠卖弄风情得长公主垂青出入宫禁奏乐,实在是德不配位,终有殃灾。”
丁婳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开口,“是什么琴?”
“道明先师所做的离音。”
原来刘恋的爱琴是离音吗?丁婳的琴闻音便是江南的古大师选了相同材质,仿造名琴离音所做的。上次刘恋指点丁嫣指法应该带的是自己爱用的离音。只不过丁婳眼拙,没认出来。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所赠。
“这种传世名琴,价值几何?”丁婳问。
“传闻中,当年秦王以九千两购得,后来到了长公主手中。如今刘恋活当在这儿有八百两。”二掌柜,眼睛咕噜噜的一转,换上了讨好的笑容,伸出了三根手指晃了晃。“若是他年前走了,您要是有现银,三千两就可得,年后可就没有这个价了。”
丁婳不想再多说,买了自己要的东西便走了。
出了大门,外间已然下起小雪。丁婳扬起手,任凭六瓣雪落于掌心,又融化掉。她想起刚刚被掌柜讥讽的刘恋,或许不止一个人盼着刘恋死,一代佳人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刘恋虽是男子,但他的处境和那些乐坊舞姬没有任何区别……
宴请之日。
赵夫人特地要云娘一早去给丁婳梳头,丁婳睡眼惺忪的被折腾起来。
梳了一个高盘发,簪了玉钗长步摇。穿了一身白色的广袖裙,里衣和袖口是鲜艳的橙色和蓝色叠穿。这套衣服是照着前世才女的画像做的,色彩清新素雅又有几分跳脱。
丁婳生的明艳动人,前世有不少人对她的评价是——“俗物”,她适合明艳的色彩。丁婳既不在乎这评价也不喜欢那些浅颜色的衣服。不适合便不要去附庸风雅了,但镜前的这身衣服倒是有几分合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现在身量比成年时瘦一些,脸也没完全长开。
崔府门前,车如流水。
客不带客,丁媛没有受邀,丁婳便一个人去赴宴。她提着裙摆下了马车,身后的绿衣锦瑟抱着闻音,琴外面套着新买的吐蕃撞色琴衣。
远看小姐身姿秀长,衣着清秀娴雅,丫鬟琴不离手,主仆二人这副样子,当真是更贴《才女游春图》了。
当然她这副样子只能虎住刚来长安人都认不全的或者不熟悉名媛交际圈的人,比如王鹿韭,比如庾季夏。京城其他闺秀自然知道丁婳的琴艺是个什么水平,她的存在一向只为衬托她姐姐丁嫣。
不过嘛,能唬住王鹿韭就够了。丁婳倒没什么别的心思,只是这位王大小姐实在是个好人,她想给对方留个好印象罢了。
丁大人的官职在在场的诸位闺秀的父亲中几乎是最低的,丁婳只能甘陪末座,她坐在末尾整理了一番自己长长的衣服下摆。
插不进上首几位的谈话。丁婳忽然对丁嫣生出了一股敬意,她居然能二十年如一日的维护自己的才女形象,早起梳头更衣打扮,每天端着这种做派。以丁大人的官职,丁嫣生生靠着自己的名气和人缘几乎每一次都能坐在前首,和京中身份最高的几位闺秀一同谈笑。
离得太远,丁婳甚至没能看清楚王鹿韭的脸。对方着一身橙色的长裙,竟有几分活泼。
丁婳看的发愣,又嘲弄的笑了。那是自然,王鹿韭又不是生来就是北楼夫人的,她在少女时期,必然是有过几年活泼的时光,只不过后面被庾季夏毁了,家毁夫死,无论是意志还是肉身都被囚于北楼,连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名誉都被毁了个干净。
重生又不是新换了一个新脑子。丁婳前世做不到的事情,这一事还是做不到,她除了做过几年主母,礼仪气质比前世好了许多外什么都没变。这一个时辰她只插一两句话,到宴席结束,都没能真正好好的问一句王小姐安好。
崔九小姐倒是差丫鬟给她递了句话,今日设宴九小姐实在是忙,没空找她聊天,府里备了果子让她带回去。
宴罢,锦瑟拿着琴弦盒准备给王大小姐的侍女送去入册。丁婳也接了果子盒,准备打道回府。只是,就这么回去了,真的甘心吗?
大丫鬟莲心将所有的礼物都登记入册,正想着可以交差了,一位白衣小姐姗姗来迟。
这位小姐的排场,那可真是……小姐不但身量修长,衣裙素雅,颇有前人之风,更是头戴帷帽,十分出尘,端起来一副世外才女作派,她身旁的绿衣小丫头抱着琴,那小丫头的深色吐蕃图案的琴袋,当真是十分惹眼。
莲心第一眼就看上了这琴袋,如此特别的配色,她觉得也应该给自家小姐寻一个。
“小姐府上是?”忙了一天,莲心僵硬的笑着问询。
“我家小姐是太常寺丁大人府上的四小姐。”
哦,怪不得。丁二小姐丁嫣的妹妹啊。“四小姐送的东西是?”
“一盒琴弦。”锦瑟奉上。
莲心与蕊心在整理礼盒与账册。
“蕊心,我到这个点才完事,你是没看见来迟的那位她那个样子。”
“听说挺有派头的,长得怎么样?”
“不知道,戴了帷帽,身段还不错。”
“这是在说谁?”王鹿韭从外间进来了,刚下起了小雪,她进屋带进来一丝寒气。
“小姐。”二人急忙封口。
“进京之前就同你们说过了,要谨言慎行,京城的贵人没一个是你们能随意评论的。”王鹿韭由蕊心服侍脱了外衣,蕊心帮他掸了掸外衣上的雪。
“是。”
“无论你们说的是谁,下次再见到那位小姐,一定要更加恭敬。”
王鹿韭坐下,圆桌上摆满了一桌的礼盒,在诸多礼盒上面有一个异域风情的回纥纹样小荷包,十分惹眼。
“这是什么?”
“琴弦。”
“这份礼单上怕是没有比这更轻的礼物了。”莲心大着胆子开口。
“贵重的东西有贵重的好处。我日日抚琴,这盒琴弦说不定过两日就要用到了,是最实用的。那位小姐拿自己的爱物出来也是一番心意。”
王鹿韭打开荷包,又拧开木盒,伸手抚过,实在是一卷上好的琴弦。“是哪位小姐送的?”她脸上不自觉泛起笑意。
“太常寺丞丁大人府上的四小姐丁婳,您知道的,就是丁二小姐的同胞妹妹。”
“有机会要见见这位丁四小姐,或许可一同切磋琴艺。”
“小姐,庾大公子送了东西过来。”寸心笑着打帘儿进屋,“是差二公子送过来的,小姐可要见见。”
王鹿韭掩袖笑了笑,她进京这两日只远远的看了庾经一眼,风神俊朗,见之难忘。他们毕竟还没有成婚,总要避嫌。
“难为大公子,还想着送东西过来。”王鹿韭手搓磨着琴弦,在思考要不要去见庾季夏,她去见外男总是不合规矩的,但这毕竟是他未婚夫的弟弟,庾大司马的儿子,人家乘着风雪过来,不当面道谢总显得轻视,对方年纪小她两岁,过不了多久便要成为她的弟弟了,还是当面道谢为好。
天佑元年腊月,雪。庾季夏初见王鹿韭。
杏脸柳眉,目剪秋水,唇夺夏樱,婉转清扬,见之难忘。庾季夏想,也只有王鹿韭这样的姑娘,才能配得上他的哥哥庾经文。
————
高髻浓鬓,杏脸柳眉,目剪秋水,唇夺夏樱。——宋 刘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