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一甲子过去。
对于凡间之人,几乎就是一生。对于金丹期以上的修士,不过是漫长寿命中的一小段。
“放过我!放过我——!”
白家仙府,被重重建筑包围、坐落在中心位置的宫殿,一声一声凄厉的哀嚎回荡在室内。
一声尖、一声利,一声高、一声低,凄凄惨惨,断断续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下一声炸响在耳侧,叫唤得让人精神衰弱,就是连亲生父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
黄夫人死死抱住缩在角落里的一团,泪流满面地喊:“儿啊!儿啊!”
“我的手!我的手!”白成芳的四肢突然诡异弯折,明明好好的手脚,却像被人打断一样扭曲,四肢着地爬出黄夫人的怀抱。
黄夫人扑上去抱着他,“我的儿啊!”
四肢刚刚复位,又浑身曲张、蜷缩,黄夫人双眼早被眼泪迷住,模模糊糊中,儿子的反应就好像……就好像被空气灼烧。
“娘啊!我身上有鬼,好多鬼……”白成芳又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他下手极狠,好像不是自己的血肉,很快挠的自己五指、身上都血淋淋的。
黄夫人根本摁不住他,哭得嗓子全哑了,绝望地扭头冲丈夫喊:“叫毓芷来,来见她哥哥最后一面……”
白成芳突然大睁开双眼,一只手直挺挺地抓向虚空,可怜地哀号:“不要妹妹!不要……不要告诉毓芷……别让她来!”
“好好,我不告诉。”黄夫人更是如摧心剜肝,她的芳儿这时候还想着妹妹,不忍让妹妹看见伤心,她的芳儿啊!
“我记起来了——!”
又是一声炸响,站立在旁的白衔远额头青筋暴起,忍无可忍地挥给他一道禁言咒。
躺在母亲怀里的白成芳头发披散着,完全是一个疯子模样,张着嘴却发不出丝毫声音,拼命用手指用抠挖嘴唇和喉咙。
“解开!”黄夫人崩溃地回头怒吼,这声音在末尾变成了接不上气的哭号,“我的儿啊……”
宫殿内的凄号好似炼狱,就在一墙之外的白府,和往常一样鸟语花香,仙使从容,丝毫不知里面发生着什么。
“是你!是你,我记起来了——!啊——!”
白成芳突然梗着脖子,双眼暴凸。原本还算俊朗的五官,已经扭曲到恐怕父母对面也认不出来。
“溯回咒!”终于参透关窍的白衔远拔出长剑,破灵璨然的剑锋直劈向白成芳的灵台,触及的一瞬,拖着整屋的人进入白成芳识海。
入目是一方宽阔的石洞,显然是天然形成,不规则的石壁上处处点着幽幽鬼火。洞内阴暗潮湿,进入他人识海虽能接触实物,但并不会有实际感知,白衔远和黄秀瑶感觉到一阵阴凉。
黄秀瑶早顾不得这些,拎着一身华服,在洞内四处找寻:“芳儿!”
突然,她被什么吓了一跳,尖叫一声,险些摔倒,而后跌跌撞撞地跑向一个阴暗角落的水潭。
那水潭一半被黑铁栅栏拦住,后面是石壁,围成一方水牢,积水只能没过脚裸。
水潭中央,白家世子被打断四肢,手肘和膝盖以下鲜血淋淋、拖拉着的碎骨还在随着爬行一块一块脱落。
黄秀瑶险些吓晕过去,扑到黑铁栅栏上一下一下锤打:“芳儿!你怎么了!芳儿!”
她扭头喊白衔远:“你在愣着干什么!你没看见芳儿吗!快救他出来啊!”
黄秀瑶已经滑落到水潭里,抱着栏杆泣不成声。
白衔远远远地看着,不对,这不对。
有人对芳儿下了溯回咒。
溯回咒会带人进入自己的回忆,重历过往的一段现实。这种咒术本身并不是恶咒,多是施咒人下给自己,来回忆一些曾经发生的事。且这种咒术并不稳定,也没有强制性,一旦精神在溯回里受到冲击,会立马弹回现实。
他进入识海,是在旁观芳儿的溯回,芳儿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回忆,为什么会在溯回咒里重历这些?
黄秀瑶已几近疯狂,连扑带爬的拉住他的袖子:“你在看什么!”
吼声未落,周遭已变幻了景象。黄秀瑶连忙回头去找,哪里还有水牢的影子,又是一方陌生的石窟,黄秀瑶又尖叫一身,她脚下躺着一个浑身都被烈火灼烧成块状焦炭的人形,身上还燃烧簇簇火苗。
“芳儿啊!”黄秀瑶抱住不断蜷曲的一条,发着抖抬头看丈夫,“这是怎么回事啊?!”
白衔远扶起夫人,他的手臂十分有力,不容抗拒地将黄秀瑶提了起来:“芳儿经历的都是回忆,阻止不了。”
回忆?芳儿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回忆?难怪,难怪寝宫里的芳儿那般挣扎。
黄秀瑶不待反应,周遭的景象又发生了变幻。这次是一个形似祭坛的地方,下面殷红的血色画出阴森可怖的法阵,法阵正上方吊着一条人形,正被招引而来的邪魔啃食。
丑陋黏滑的邪物爬满白成芳全身,像水蛭一样一口一口撕咬蠕食。
黄秀瑶满脸惨白,连尖叫也发不出了,一头扎倒在白衔远怀里,昏死过去。
白衔远抱着夫人踏出识海,寝宫里儿子还在溯回咒里挣扎,他站立原地看着,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溯回咒并不会直接对现实中的躯体造成伤害,可是那里面的场景是中咒者实实在在要亲历的,难保不会对芳儿造成什么精神损伤。他要做的是将芳儿拖出溯回咒,然而旁观了几场,依旧找不到破咒的办法。
不可能。
他已是元婴之境,在仙宗仅次于明霜雪,怎么可能会有咒法连他也破除不了。下咒者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能为?
白衔远送夫人回去休息,而后再次进入了儿子的溯回识海,眼见一场又一场炼狱。场景转换的一瞬之间,他突然顿悟,芳儿经历的不是他自己的溯回,而是众多惨死冤魂的溯回!
溯回咒只能亲历自身,因此他一开始没有往这方面想,哪知这个隐在黑暗里的施咒者竟然能改写咒法!
是谁在害芳儿?!
找不出施咒人,白衔远无计可施,黄秀瑶已经哭昏过去几次,每次醒来都还要扑在儿子身边。原本她修为就不算拔尖,只是筑基之境,百年来用冻丹维持凡身,遭了这些天的摧折,越发憔悴显老,雍容富贵的贵夫人形象丢了大半。
白衔远依旧严肃得一丝皱纹都没有,他只是不肯露出来挫败,其实心里早就暴躁沸腾。他身为白尊事务众多,每日还坚持去处理,不使旁人看出异常,实际上对前来汇报的仙使非打即骂。修士们都看出这些日子白尊心情不好,都害怕去烦扰。
这日,陷入溯回咒的白成芳又叫道:“晴岚!我记起来了!是晴岚!放过我吧晴岚!”
黄秀瑶只是哭,白衔远却抓住这一丝讯息:“芳儿,晴岚是谁?你在求谁?”
这些日子芳儿一直在喊“放过我”,他们问过无数次他在让谁放过他,芳儿只是大喊一堆人名,胡乱喊着:“我记得你!我记得你!”仿佛这些人名是一根根救命稻草。
“我不该害你,晴岚,我不该害你!你放过我!”
白衔远皱眉,立刻带着夫人进入识海,他们不能放过任何线索。
果然又是一场虐杀。
经历这场虐杀之后,芳儿忽然相对地平静了下来,仿佛被暂时放过了。
从溯回中短暂脱出来的白成芳立马揪住父亲的袖子:“爹!娘!我都告诉你们!我一直,一直在偷偷饲魔,让它们帮我找能修炼出仙骨的凡人。现在他们不肯放过我!爹!你要救我!我还不想死啊……”
“芳儿,你说什么?那些你饲养的邪魔,它们不肯放过你?”白衔远死死握住他的肩膀,将他扳正,想要趁他清明问出更多来,“它们在哪?怎么杀灭它们?”
白成芳连一个还来不及回答,又被拖入到溯回里去,浑身僵直,不知在经历什么。一只手还死死揪着父亲袖子。
白衔远终于有些发抖,他颤抖着握住儿子的手。
“要认清所有受害者,求得他们的原谅才能解脱哦。”
这声音隐着重重迷雾,即空灵,又邪魅,即脆得像山间流水,又恶毒如妖邪低语,即低语在耳边,又隔着重重远山,不知远近,不可捉摸,似仙又似魔。
溯回里,一遍遍经历炼狱,白成芳脑中一直回荡着这个声音。这个声音让他亲身感受受害者的痛苦,一遍一遍地经受曾经他所施加的酷刑,直到他回忆起他们的名字,请求他们的原谅。
这道声音之中,夹杂着无数道稚嫩童音。
“白哥哥,这里是哪里呀?小鹿会藏在这里吗?”
“娘快病死了,你说会救我娘的。”
“白哥哥,我的仙丹呢?”
“白哥哥,你答应我的玩具呢?”
“白哥哥,这儿是哪?”
“白哥哥,我真的也可以修炼吗?”
……
“白哥哥,想起我是谁了吗?”
“白哥哥,你为什么要砍掉我的手掌?”
“白哥哥,我好疼啊。”
“白哥哥,娘还在家等我。”
“白哥哥—— ”
那些稚嫩的孩童们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快,由童真变得凄厉,变成恶咒紧紧箍住他。
“你是,你是死在草棚的那个,下雨天……下雨天对不对?石窟,石窟!你叫阿郎!“
“我把眼睛还你,我把眼睛还你!我的骨头,骨头……都还给你!”
宫殿里,白成芳开始自残,企图用手生生抠出自己的眼睛和骨头,被黄夫人死死抱住:“儿啊,你究竟做了什么啊……”
溯回还在上演,白尊夫妇为了找到破解之法,不得不一遍遍旁观。黄秀瑶早被儿子的惨状折磨得痛不欲生,觉得世上最残酷的酷刑也不过如此。然而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她如遭五雷轰顶,连儿子也顾不上了。
黄秀瑶捂嘴半晌,大睁双目,失去神智,好像经历恶咒的是她,直到早变幻了几幕场景,才扔下儿子,颤抖地指着他,大叫:“孽障啊!”看着儿子还在自残,血淋淋的双手,又忍不住抱住他,泪流满面,嘴上喊着:“你确实该死……“怀中却抱得越来越紧。
白衔远的震惊不在夫人之下,立即拔出剑,要斩了这孽障。
白成芳看见剑芒,就像看见了救星,要挣扎着爬过去,“爹爹!求你了,求你给我解脱啊!”
听见这声“爹爹”,白衔远握剑的手先抖了抖。几百年了,上次芳儿叫他爹爹还是个那么小的娃娃……耳边回荡着夫人的凄号,“你要杀他,就连我一起杀吧!”
“去找明尊吧!去求她救芳儿,她一定有办法!”黄夫人哭喊着。
其间,白成芳早就多次喊着找明尊,白衔远不同意。这事抖出来,白家的颜面何存?此时黄秀瑶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哭求道:“颜面重要,还是儿子的命重要啊!”
白衔远咬牙道:“我现在就杀了这孽子!”
“我们家只剩芳儿了!白家还不都要靠芳儿吗?你要杀他,岂不是要绝我们白家和黄家吗!“黄秀瑶苦苦哀求。
白衔远握剑的手颤抖半晌,终于放下了。
“爹……娘……我还不想死……”
沙哑的声线越来越小……白衔远按住剑柄的手青筋暴起,突然扭头出去。
身后传来夫人的苦号:“你去哪?”
“去找明霜雪!”白衔远狠狠撂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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