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夏天,天气闷热、粘稠,像一碗搅不动的浆糊,从湛蓝的天上倒扣下来。
脑门上的汗水接连渗出来,还没等滴在土地上便迅速蒸发。
小小村落,树叶静止,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
方夏荷一声婴儿啼哭惊动了树上的喜鹊,振翅一飞,她哭天抹泪地成了方家长女。
在她五个月大的时候,妈妈又怀上了二妹妹,没了奶水,方夏荷被送到奶奶家寄养,直到五岁才回家。
时钟上的日历显示2025年,方夏荷已人至中年,身材臃肿,嘴唇乌青,边拖地边唠叨:
“我五岁才回到你姥姥家,对这个家能不陌生吗?”
“我当时一进院子,就记得你姥姥挺着大肚子,肚子里怀着你老舅,背上背着你小姨,手里牵着你二姨。估计她们看我也挺陌生的。五岁才回来的一个陌生人,格格不入。你姥姥,呵,就会让我干活……”
何田听着老妈的“老生常谈”,耳朵起了茧子,不耐烦:“所以你才会从小就没有安全感,长大了变成控制狂,结婚了操控老公,生孩子了操控孩子。”
方夏荷脸一沉:“你这个孩子你,我一天到晚为了这个家操心费力,为了给你找对象求爷爷告奶奶,你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何田蒙着被子嚷嚷:“要不是你给我介绍了这个死渣男,我现在能这么痛苦吗!”
方夏荷发起脾气来很暴躁:“我要知道他是渣男我能介绍吗?我也不给你找了,省得你什么都怪我。何田,快三十了,你也不是小孩了。老妈还能总年轻,总替你操心吗?把我气死你就美了。”
何田一眨不眨地看着天花板:“我不想找对象了,我不想结婚了......难道你的婚姻很幸福吗?难道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还会结婚吗?”
“想那么多干嘛呀,别人干嘛你就干嘛,别总特立独行。你看你表弟,你表妹,人家岁数都比你小,感情都比你稳定,明年也就结婚了。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将来都有家有口,就留你一个大龄剩女,看你怎么办。你学习好有什么用啊,倒是留在大城市了,生活压力又大,找对象又难,让你当初听我的考回家里,你就是不听......”
“啊!!”何田尖叫:“烦死了!不要再逼我了,我不想活啦。”
方夏荷也尖叫:“你好好活着吧,我不活了。”
尖叫过后是默契的沉默,房间里安静得奇异。
何田的房间里有一个抽屉装满了药。
方夏荷拉开抽屉,从药瓶里倒出两粒白色小圆片。
更年期开始,她容易失眠,褪黑素早就不奏效了,靠医院开的安眠药促进睡眠。
何田眉头皱得极深:“医生让你吃一片,你又吃两片。”
方夏荷气冲冲的:“少管我,吃一片能睡着谁吃两片。”
何田记得陪妈妈去过一次安定医院,在医院做了各种量表,在一项脑电波的检查中表现出抑郁的指标。何田觉得天塌了,她怎么能接受妈妈有抑郁倾向呢?这就好像一直庇佑自己的大树被蛀空了,腐坏了,外表看起来虽然还完好,但早就摇摇欲坠了。
盛满药盒子的抽屉关上,那股苦涩的药味一时不能散去。
何田静静地躺在床上,脑海里放幻灯片一样播放着自己和前男友跌宕起伏的片段,开心到满世界都是粉色的泡泡,痛苦到睁开眼睛就有眼泪滚了一脸。有时候快乐变得很虚幻,痛苦却真实得拳拳到肉。
听着方夏荷咕咚咕咚咽完药,何田问:“妈,如果让你重来一次,你真还结婚啊?”
方夏荷白她一眼:“不结婚哪有你呀。”
夜已很深,几声蛙鸣从小区的池塘里沸出来,这是方夏荷小时候最熟悉的“□□叫”。方夏荷在药物作用下已经沉睡至酣眠,呼吸声很重,偶有鼾声。
何田睡得却不沉,梦里反复交织着行行色色的脸,一会儿是小时候爸妈吵架把整个家砸个稀巴烂,倾倒的调味瓶,破碎的碗碟,遍体鳞伤的一对虚影对着彼此大扇巴掌;一会儿是幼时攥着考差了的卷子,鲜红的分数明明最刺痛她的眼,她却要先对妈妈说抱歉;一会儿是和前男友分开,妈妈比自己更焦灼于婚恋,她悬置破碎的心,一遍遍安慰着母亲,却把自己的伤痕撕扯得更深。
很多时候她是母亲的小孩,一种私有制的小孩。有时候她像母亲的丈夫,或像母亲的母亲。
何田忽然感觉天旋地转,大脑被猛地扔进甩干机一样失去平衡,继而感知到整张床都在摇晃。
不只是床,是整个房间,整栋楼。
不只是整栋楼,是整片天地。
何田挣扎着睁开眼,看见吊灯在狂摇,她大喊几声:“妈!妈!地震了!快起来!”
摸着黑,何田跑到方夏荷的房间,方夏荷昏昏沉沉地醒不过来,何田心急如焚,90来斤的小身板硬是背起130多斤的方夏荷。
大地的摇晃和身上的负重让她寸步难行,何田声嘶力竭,声音颤得可怜:“妈,快醒醒!地震了!”
天花板崩裂了,墙皮炸裂开来,蔓延出无数道裂缝,钢筋水泥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何田背着方夏荷已经避无可避。
“闺女,闺女。”方夏荷眼前模糊,低声呓语:“别害怕,天塌下来,妈替你扛着。”
她把无力的身躯化成一道屏障。
一声铁器闷响,何田听见方夏荷哼了一声,背上骤然沉重,她膝盖窝软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摔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妈!”她的心脏像被一双手冰冷攥住又血淋淋地掏空了。
脸上忽而有微微细雨,睁开眼,脚下的土地皲裂着,裂缝像一道惊骇的伤口,深得像被劈开了地心。
1975年入秋,一场大地震席卷了村庄。
何田从地上爬起来,雨水淅淅沥沥打在脸颊,眼前不是城市小区,而是坍塌的土坯房,四周是呼啸着的哭嚎和喊声,撕心裂肺,绝望,弥漫在每一张灰色的脸上。
她低头看着自己明显缩水的身体,只有六七岁孩童大小,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裤。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妈妈呢?方夏荷呢?!
“闺女!闺女?!”一个极度惊恐的嘶哑女声,穿透了嘈杂的哭喊。
何田猛地转头,心脏狂跳。只见一个年轻了至少二十岁的女人,正踉跄着在废墟中扒拉,她头发凌乱,脸上沾着血污和泥土,但那眉眼、那焦急的神情……分明就是方夏荷!只是,是二十多岁的方夏荷,年轻、饱满,带着灾难后惊魂未定的苍白。
“妈!”何田脱口而出,声音稚嫩得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方夏荷闻声抬头,目光锁定在何田身上。她瞪大眼睛,连滚带爬地冲过来,一把将小小的何田搂进怀里,力道大得让何田几乎喘不过气。
“老天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方夏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松开一点距离,双手捧着何田的脸,细细地看,眼泪混着雨水和脸上的污迹汹涌而下,“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这是……这是哪儿啊?刚才……地震......楼塌了……我背上……”
方夏荷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时空错乱让她几乎崩溃。她最后的记忆是沉重的闷响砸在背上,剧痛袭来,紧接着是无边的黑暗。再睁眼,就是这炼狱般的景象,和一个缩水成了娃娃的女儿。
何田看着方夏荷年轻的脸上布满恐惧和茫然,混乱的思绪反而被强行按捺下去一丝。她用力抓住方夏荷的手臂,声音带着孩童的尖利,却异常清晰:“妈!你别慌!我们……我们好像……回到过去了!1975年!那场大地震!你看周围!”
方夏荷顺着何田指的方向望去,那些穿着灰蓝布衣的村民,那些透着时代烙印的残破景象,以及空气中浓烈到无法忽视的、属于七十年代乡村的原始气味……这是儿时的村庄!
“1975……地震……”方夏荷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如纸。她猛地想起什么,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田田!我……我那时候才两岁大!你姥姥家……在……”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五十岁年纪、头发斑驳的女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她看到紧紧抱在一起的方夏荷和何田,尤其是看到方夏荷那张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惊惶的脸,还有何田身上明显不属于这个村庄孩子的气质,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警惕。
“你们……不是这村里的人吧?你们是打哪来的?”王君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方夏荷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把何田往身后藏了藏。她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女人越发熟悉的面孔——这是她的奶奶王君啊!一个在她五岁前抚养她、在她童年为数不多给她偏爱的亲人。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语。
她眼里渐渐溢出泪水:奶奶......没想到还能重新见到您......
何田的小手在背后紧紧攥着方夏荷的衣角,她察觉到母亲身体的僵硬和情绪的异常。
她看着王君,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她必须开口,必须给她们一个身份!
否则,两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在这混乱的时期,后果不堪设想。
“奶奶!”何田用尽力气,让自己的童音听起来十分可怜,“我们……我们是……过来这边找我爸爸的!路上……路上遇到地震了!我妈妈……我妈妈吓坏了!”
她说着,用力摇晃了一下还在发懵的方夏荷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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