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的生活逐渐走上正轨。王君的房子修好了,小夏荷又被继续送到奶奶家寄养。
方文斌当上了大队干部,整日除了忙自家的事,更要忙着公家的事。方家二女儿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孩,成秀英忙得抽不开身,只好把小夏荷继续交给王君带。比起五个月就断了奶的方夏荷,二女儿方秋菱出生不久就赶上地震,两个孩子的襁褓时光都浸在动荡里。
这几个月以来,方夏荷化名“夏禾”和成秀英一家生活在一起,逐渐混了个熟络。眼看小夏荷回了奶奶家,她和何田也收拾铺盖,准备搬去和王君同住。
王君帮着打探了消息:“你男人......还没找见。”
方夏荷脸上一僵,不知该说什么。
王君拉着她的手:“不要紧。咱娘几个照样把日子过好。”
在方夏荷的记忆里,奶奶王君是有点厉害的。她没读过书,脑子却灵光。她的脾气不像成秀英那样暴,但村里没人敢轻易招惹她。即使五岁后回到父母身边,奶奶那间低矮却干净的土坯房,始终是方夏荷的避风港,是挨了打后唯一能哭着跑去的方向。
何田看着王君。这是个利落的中年妇女,身板瘦小,笑容爽朗。她正手脚麻利地搬凳子、抹桌子,招呼着左邻右舍进屋打麻将。
很快,屋里就围坐起四个中年女人。飒飒秋风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吹进来,带着点凉意,也吹散了屋里的闷气。女人们东拉西扯,闲话家常。
“妈,”何田把方夏荷拉到一旁,“我真没想到太奶奶是这样的。我连她的照片都没见过,想都想不出模样。她......看着好有劲儿。妈,我发现这个年代的人都有种气血充足、浑身是劲的感觉,随时都能抡起一锤子。”
方夏荷的目光追随着王君灵活码牌的手:“你太奶奶对我最好了。你姥姥每次打我,我都跑到这来告状。太奶奶知道了,就会去你姥姥家,跟他们说,不要打夏荷。再打夏荷我饶不了你们!”她顿了顿,声音轻下去,“她说话管用。”
何田只在方夏荷零星的讲述里听过太奶奶的事。
王君的父母生了五个女儿。后来举家准备迁往东北谋生,孩子太多带不走,就把王君和另一个女儿嫁在了正阳村,就地安家。
那年,王君十三岁,出了门。
王君和第一任丈夫是少年夫妻。两人年纪都轻,生下个孩子没留住,早早夭折。她丈夫体弱,哮喘缠身,没过几年,也病死了。
守寡几年后,王君近三十岁,嫁给了第二任丈夫。那家穷,娶不起媳妇,娶了她这个寡妇。第二任丈夫对她体贴入微,日子好似安稳下来。两人先是生了个女儿,得了天花没了。后来,生下了方文斌和方文静。把方文斌拉扯着长到十二三岁,第二任丈夫在打炕时,突然倒下,再没醒过来。后来猜想,许是心脏病。王君又一次成了寡妇。
方夏荷初三那年,王君突发脑出血,瘫在病床上几个月。出院后生活仍不能自理,半边身子像不是自己的。方夏荷卷起铺盖搬回这间小屋,每晚端屎端尿,擦身喂饭,细心照料。
后来方夏荷去镇里读卫校,最牵挂的就是奶奶,一半是思念,一半是放心不下。那时王君已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慢慢挪动。方夏荷每周回一次家,第一件事就是打盆热水,给奶奶仔细梳好头发,换上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
第一次领到工资,方夏荷给奶奶买了顶帽子,还有些零嘴吃食。吃的什么如今记不清了,但那顶帽子,方夏荷记得:毛线的,藕荷色,上面绣着淡雅的紫花。
王君活到了八十多岁。那时她已被接到镇上的女儿家住了些日子,过年要回儿子文斌家过。方夏荷和丈夫找了辆车,带着方文斌去镇上接她回村。
小汽车颠簸在乡村的坡道上。王君和方文斌坐在后排。几个人说着话,话比往常更多些。说着说着,王君的声音停了,脑袋一低,轻轻靠在了方文斌怀里。
大家叫她,没有回应。她的呼吸变得微弱。汽车急忙改道冲向镇医院,没抢救过来。
王君没有留下一句告别的话,就这样走了。
方夏荷后来总说,奶奶走得安详,没受太多罪,是福报。
“好好的在车上说着话呢,突然就静了。她最后是带着笑走的。”
王君乐呵呵地搓着麻将:“八条......杠上开花!”
“君姐你脑子是真好使。记牌啊。”
“这跟君姐打麻将可不能走神了啊,一不小心就给她点炮了。”
王君的笑声散在日暮的暖光里,和着麻将牌的清脆碰撞。这鲜活的声音,把方夏荷和何田从沉甸甸的回忆里拽了回来。
眼前的王君,清瘦却精神矍铄,手指灵活得码着牌,眼神机敏地扫过桌面。这身影,与方夏荷记忆中晚年那个慈祥但衰弱、行动迟缓的老人,在光影里重叠、分离、再重叠,搅得方夏荷心头百味杂陈。
何田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妈,又见到太奶奶,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为她做,却没能做成的事?现在或许能补上。”
王君,似乎从来就是个“无欲无求”的人。
她拉扯孩子、操持家务、应对生活的重锤,从不见她开口索要过什么。
“如果能......”方夏荷望着王君在牌桌边微驼的背影,“如果能让她顿顿吃上白面馒头,隔三差五尝点肉腥;如果能给她扯几尺好布,做身新崭崭、厚实实的棉袄;如果能带她走出这村子,去看看县城,看看火车,看看不一样的天......该多好啊。”
“如果能......”更深的渴望涌上来,“如果我能像现在这样,是个经历了世事、懂得人情冷暖的成年人,坐在她身边,听她讲讲过去的事,说说心里的苦,哪怕只是陪她静静地坐一会儿,让她知道,那些苦我都懂,她不是一个人扛着......该多好啊。”
这念头像一颗种子,落在心里,迅速生根发芽。
何田看着母亲眼中闪动的微光,明白了她的心意。她用力握了握方夏荷的手:“妈,我们试试。在这个年代,尽我们所能。”
牌局散了,邻居们说笑着离去。王君收拾着桌上的麻将牌,嘴里还念叨着刚才哪一手牌打得妙。方夏荷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牌盒:“大姨,我来收拾。你歇着去吧。”
“哎,不用,顺手的事。”王君嘴上说着,手却没停。
方夏荷坚持接了过来,动作麻利地整理着。她看着王君坐到炕沿上,习惯性地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膝盖——那是早年劳累落下的老寒腿。
“大姨,”她声音放得很柔,带着点试探,“我看你这膝盖不大舒服?赶明儿我去公社,想法子弄点好点的膏药?”
王君摆摆手,脸上还是那副不以为意的笑模样:“嗨,老毛病了,多少年都这样,不碍事。费那钱干啥?省着点。”
她的拒绝如此自然,如此理所当然,仿佛承受这点疼痛是她的本分。方夏荷和何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涩然。
“那......晚上想吃点啥?”方夏荷转换了话题,努力让语气轻松些,“我做。”
“有啥吃啥呗。”王君笑道,“你们娘俩刚来,别忙活。我熬点玉米糊糊就成,省事。”
又是“省”。方夏荷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牌盒放好,转身走向灶台。
何田立刻跟了上去,小声说:“妈,震后重建的时候咱没少帮忙,攒下的那点糖票......”
“嗯。”方夏荷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闷。她舀出金黄的玉米面,动作比平时更轻柔些。心里那“弥补”的念头,第一次撞上了王君那堵“无欲无求”的墙。
王君靠在门框边看着,忽然想起什么:“哎,夏禾,听说老李家老伴半夜咳嗽,你也给治好了啊?灌了几碗苦汤药?”
方夏荷一边搅动渐渐粘稠起来的糊糊,一边应着:“嗨,不是什么苦药,就弄了点甘草、枇杷叶熬水,润润肺,管点用。怎么啦大姨,你晚上也容易咳嗽?”
王君摇摇头:“我没事。那个,夏禾啊,”她顿了顿,像是斟酌着词句,“你会治哮喘吗?就是那种......喘不上气,喉咙里像拉风箱,憋得脸发青的病?”
方夏荷手里的勺子顿了一下。“哮喘?哮喘是气管太窄太敏感,受了刺激就痉挛,气进不去也出不来,人就憋得慌。”她用尽量通俗的话解释,“这种病,发作时用点平喘的药能缓解,但去不了根儿。得小心养着,别着凉,别闻烟尘,别累着,更不能生气。要是能弄到麻黄、甘草这些熬水喝,能稍微好受点......再过个几十年,这都不算啥大病了。”她差点说漏嘴。
王君的神色变得悠远,目光仿佛穿透了土墙:“哦......那,那天花呢?”她的声音低了些,“我们村,早些年也有不少得了天花死了的,浑身烂脓包,高烧不退,救都救不回来......”
方夏荷的心揪紧了。“天花,”她声音放得很稳,带着医者的冷静,“那是瘟神,烈性传染病。染上了,九死一生。活下来的,也多半落一脸麻子。这病......没特效药,全靠命硬扛过去。唯一的法子,是种牛痘预防。牛痘种上了,胳膊上出个小脓包,好了就一辈子不得天花了。”她补充道,“现在政府都在推广种痘了,往后得这病的就少了。”
“哦......”王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默了片刻,灶膛里的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抬起眼,又问,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探寻:“那......夏禾啊,你知道心脏病怎么治吗?特别是那种......干着活呢,突然就倒下,再叫不醒的?”
方夏荷心里又是一酸。奶奶这是想起她的过去了。一生多少苦啊,失去的孩子,病死的丈夫......这些伤痛从未真正远去,被她深深埋在了“省事”、“不碍事”的表象之下。她看着奶奶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深刻的皱纹,强忍着鼻间的酸意。
“心脏病......特别是心梗,”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就是心脏里通血的管子堵死了,血过不去,心就停了。这种病,发作起来特别急,凶险得很。平时要是能注意,别太累,别生气,别吃太油太咸,或许能预防着点......要是能备点救心丸、硝酸甘油这样的药,发作时含在舌头底下,兴许能抢回一点时间。还有......还有像脑出血,”
她想起奶奶晚年的病,“就是脑子里的血管破了,血淹了脑子,人一下子就瘫了,不能动不能说话。这个更要命,也得靠平时注意血压,别太高了。”她说的这些药名和概念,对这个年代的农村来说,遥远得像天方夜谭。
王君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火苗。良久,她轻轻“哦”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低声说:“那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啊。”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方夏荷心上。
方夏荷用力搅着锅里的糊糊,热气熏得眼睛更酸:“大姨。你要注意身体。不要太操劳了。什么都......不如身体重要。每年都要体检......都想法子去卫生所看看,有什么病能早点查出来,预防着。”
何田在桌子那边正摆碗筷,闻言赶紧过来拽了拽她的衣角,低声道:“妈,说啥呢!这个年代哪有‘体检’?”
“什么预防不预防的。防不胜防。”王君平静的面孔依旧没什么波澜,她拿起抹布擦了擦手,“人这一辈子,命里有啥,早都写好了。”
方夏荷不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搅动着锅里翻滚的金黄糊糊,看着粥面泛起细小的气泡,袅袅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悄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她和何田在震后帮忙重建时,省下来的一点点珍贵的红糖票换来的红糖。纸包被捂得温热。
她捻起一小撮深红的糖粒,手指在锅边顿了顿,看着那细小的晶体在指尖闪烁。
一点点甜,一点点暖,就从这一碗糊糊开始吧。她们有很长的时间,在这个重新来过的七十年代,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慢慢靠近那颗饱经沧桑却依然温热、坚韧的心。
奶奶,人这一辈子,命里有啥早就写好了。那么命里也写了一章,让我重新回来,对你好。
玉米糊糊入口多了丝丝入扣的甜。
王君小口地喝着,细细地品着,没说什么,只是喝得比平时慢了些。她今天的问题似乎格外地多,一个接一个,像是要把积压了半辈子的疑问都倒出来。
“夏禾,”她放下碗,看着方夏荷收拾灶台的身影,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别嫌大姨啰嗦啊,你说那农药......就是地里打虫子的药水,要是不小心喷脸上了,把脸上的皮肤给燎坏了,留一片红疤,皱皱巴巴的,还能治不?”
何田正喝着糊糊,睁大了眼睛:“咋了奶奶?谁的脸让农药给燎了?”
方夏荷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灶台上。农药......文静姑姑脸上那片显眼的疤痕?这个时间点......她缓缓转过身,心沉了下去。
王君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我那闺女,文静。前儿个去棉花地打药,风一吹......喷头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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