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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回

修缮水坝的差事按照原计划应该到年后才能完工,沈敬行素来讲究效率,一上任便领着下属们日夜不休的赶工,竟提前了整整一个月交差。

早朝上,官家逮着他一顿夸赞,散朝后又单独将他叫到崇德殿叙话,谈完公事,必然绕不开私事。

邱肇扫过沈敬行腰间那枚崭新的香囊,绣工精湛,绝非街市上随便就可以买到的货色。至于出自谁手,无需过多猜测就能知晓答案。

邱肇斜靠在龙椅之上,翘着二郎腿,笑得不怀好意:“据说宜州一带冬日景色极佳,表哥大可唤同僚先行返回传信,你留在那儿潇洒一番,顺便给朕捎回一坛风麴法酒尝尝。这般着急往回赶,莫非心中有惦记的事,或者,人?”

邱肇刻意加重尾音,沈敬行又怎会听不出言下之意。

何况他所言没错,他匆忙赶回家,的的确确存了私心。

去岁新春,沈敬行在工部忙碌,没赶上同靳连珠吃一顿团圆饭,后来得知她竟干等了他一整夜,沈敬行十分愧疚,暗暗发誓,今岁无论如何都不能留她一人过节。

不过,这些皆属于夫妻之间的事,委实无法向外人道。

何况,沈敬行原也不是耽于儿女情长的人。

他向上首拱手行礼,义正言辞道:“年关将至,工部还得协同礼部准备祭祀大典,臣着急归来所为公事,无关旁的。”

“都是一家人,表哥总跟朕客套就没意思了。”邱肇浅咂一口茶,口吻漫不经心,却充斥着压迫感:“难不成,偌大的工部,离了你沈尚书便无法正常运行了?那朕可要仔细查一查工部其余的官员,免得招进来一群干吃白饭的废物。”

沈敬行表情微变,见避无可避了,只得硬着头皮作答:“早些回来,臣还赶得上跟家人过年。”

这答案听上去倒比方才那套大义凛然的说辞诚恳些了。邱肇玩味地挑眉,知道“家人”这二字里,沈敬行从淮州娶来的那位大娘子分量更重一些。为了同心上人成婚,一个美娇娘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奔赴而来,他们二人的姻缘也因此在永平城内成了一桩美谈。

沈敬行此人,从小便是个古板,俨然读书读蠢了,完全不懂得变通,尤其不擅长人际交往。满嘴的之乎者也便罢了,偏偏他遗传了双亲的所有长处,天生一张斯文白净的俊美皮囊,食古不化的毛病在他这儿反倒成了高风亮节,诱得满城待嫁小娘子们神魂颠倒,可他却从不贪恋美色,至十六岁成婚前,身旁连个伺候的女婢都没有。

突有一日传出沈敬行订亲的消息,女方出自淮州那等偏僻之地的商贾门户,两厢天差地别,顿时引得全城哗然,皆以为是谣传——毕竟沈敬行只是奉行节俭,并非真穷,何况沈家乃皇亲国戚,沈敬行本人更是年少有为、一表人才,哪家千金他娶不得,怎会看上一介商女。

岂料,沈府真就挂上了红绸带,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的出了城,一路往南迎接新妇。三日后,沈府开设婚宴,在一众宾客的见证之下,沈敬行跟靳氏拜过堂,又拿了盖了官印的婚书,正式结成夫妻。

提及这桩姻缘,就免不了有人好奇地问上一嘴,沈家这样的高门大户怎肯同商贾结亲,这不是自降身份么。他们二人门第、见识相差甚远,恐怕私下根本聊不到一起去,难怪每逢工部外派的差事,沈敬行都一马当先,亦从不带家眷出席各种宴席,怕也是对此心怀不满却碍于体面无法言明。

对于此事,外人不晓得便罢了,邱肇与沈敬行一同长大,早把他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沈敬行最守规矩、讲恩义,同样也犟得很,但凡他认准要去做的事,任凭谁劝都没用。他肯不顾偏见迎娶靳氏,除非是有救命的恩情要报答,便只剩下两情相悦这一种可能了。

思及此,邱肇愈发好奇那位表嫂,想知晓她到底生的多美,亦或有什么长处,让沈敬行这么一个清心寡欲的都动了凡心。

听姨母说,表嫂体弱多病,性子腼腆内敛,平素连府门都甚少出,往常宫宴也是能推则推了。

去年春,四皇子的百岁宴上她倒是露过面,不过邱肇身为一国之君,为了八卦偷跑去女席窥探实在太不体面,因此白白错过了与她相见的机会。话又说回来,眼下便有个现成的机会,或可邀请他们夫妻二人入宫共度佳节。

邱肇赶紧命内侍把宫宴请柬交给沈敬行,再三叮嘱他那日早些带家眷入宫。

沈敬行望一眼邱肇,因他的顽劣倍感无奈,终是没说什么,行礼退下了。

出宫后,沈敬行特地绕远路去城东的珍味阁,点了许多靳连珠爱吃的菜肴,打包带走。

昨夜兴浓时,他摸她的肚皮竟瘦成薄薄一层,腰肢又细又软,脆弱至极,叫他根本不敢触碰。母亲说她偶感风寒并不严重,她说已痊愈了,可他亲眼看到的又是另一回事。生一场病瘦成这样,期间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在她艰难的时候却无法陪在身旁,是他这个丈夫的失职。

所幸他忙完了年前最要紧的一桩差事,往后得闲的时候多了,定要盯着她好好补一补。

天气寒凉,待沈敬行回到府上,饭菜也凉了。他吩咐敛秋把这些交给小厨房热一热,转道去碧波轩向母亲请安。昨夜回来的太迟,沈敬行恐打扰母亲休息,便差下人将买的礼品送过去,他人并未露面。今儿无旁的事,他理应过去报一声平安。

不曾想,快到用午饭的时辰,母亲竟不在碧波轩内。

沈敬行睨着那个神情惶恐的女婢,目光仿佛淬了寒冰,从喉头挤出一字:“说。”

女婢挨不住他的审视,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磕磕绊绊地道:“回、回家主的话,大娘子病了许多天没来请安,老夫人担忧不已,命人请郎中为大娘子诊脉去了。”

这话不知润色多少遍才答得如此漂亮。

为着靳连珠的商贾身份,葛氏十分瞧不上她,当初极力反对这门婚事,沈敬行只得搬出多年前欠下靳家的那份恩情,逼得葛氏不得不点头应允。亦因此,葛氏对靳连珠的成见更深,不论她作甚么都觉得居心不良,往常碍于沈敬行的面子还会忍让几分,他这一走,葛氏怕只会变本加厉。

以防万一,沈敬行在府内留了眼线,却也无法时时刻刻都赶得及替靳连珠出头。闻言,他心口蓦地一窒,暗道不妙,转身冲着雅韵轩的方向疾步而去。

——

前一夜折腾良久,使得靳连珠身心俱疲。左右她在病中,不必早起去碧波轩请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悠然转醒。

靳连珠惬意伸了个懒腰,闭着眼翻身向外,脸埋入被褥深深嗅了一口,等贪恋够了上头残留的那股淡淡皂香味儿,她强忍着四肢的酸软,起身捡床尾的裙子穿上,哑声唤:“白芷。”

外头分明有人影晃过,却无应答声。

靳连珠以为她嗓门太低被忽略了,于是清清嗓子,继续唤:“白芍。”

这下,纱幔外的其中一道身影总算动弹起来。

靳连珠隐约发觉对方的走姿不对劲,待她挽起床帘,正对上近在咫尺的一张苍老面孔,认出是在葛氏身旁伺候的周妈妈,登时吓得七魂没了六魄,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竟不知周妈妈何时来的。白芷、白芍,快备茶——”

话音戛然而止,靳连珠一偏头,发现坐在外间的葛氏,那双跟沈敬行如出一辙的眼睛此时此刻正死死盯着她不放,比起官人的波澜不惊,葛氏眼中充斥着的鄙夷更让人胆颤心惊。

靳连珠整个人如坠冰窟,顾不上披外衫,只穿着一件单裙,踉踉跄跄地爬下床榻,道一声恭敬地“婆母金安”。隐处的酸疼使得她屈膝行礼的姿态十分别扭,可葛氏不发话,她根本不敢起身,只能咬牙硬撑着。

晌午日头正烈,金光洒在靳连珠白皙的肩头,身姿弱柳扶风,活像个蛊惑人心的妖精,尤其她才从梦中苏醒,脸颊被闷得红彤彤的,双唇饱满泛着水泽,硕大的眼睛因为心慌不停眨巴,灵动又无辜。换作任何一个正常的爷们儿,皆会被她迷失心智。

葛氏相当看不上靳氏这副上不得台面的轻浮作派,尽管今儿来雅韵轩为着正事,但一想到她那出类拔萃的独子被这样的货色轻易迷了心窍,舍不得靳氏做妾,不惜忤逆长辈的意思也得娶靳氏为正室大娘子,便有一股郁气堵在心口抒发不了。

葛氏浅咂一口茶,放了杯盏,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悠闲自得的欣赏院儿里盛开的梅花,蓄意晾着靳连珠。周妈妈见状,取了一件外衫给靳连珠披上,走到葛氏身旁为她捏肩。

靳连珠耷拉着脑袋,自然也瞧不着婆母的表情。越是这般,她心里越七上八下的,不停揣测婆母一大早带人杀到雅韵轩却不叫醒她的用意,难不成要问责她放纵下人们在院中戏耍一事?还是埋怨她病愈却拖了一日没去碧波轩请安?总不能为了昨夜罢...

靳连珠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只因忆起刚成亲时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儿。

洞房花烛夜,新人落了床幔行事,靳连珠这才发现沈敬行竟对床笫之事一窍不通。按理说,成婚前该有专门的人负责教授他,或是塞给他女婢以晓事,可沈敬行完完全全一张白纸,坐在榻上同靳连珠大眼瞪小眼半天,打算跳过这一关直接歇了。

这怎么能行?

明儿一条整洁如新的帕子呈到婆母面前,她还要不要活了。

幸亏靳连珠有先见之明,从陪嫁箱子里扒拉出教养妈妈给的图册,让沈敬行现学现卖。沈敬行接过来粗略一瞧内容,登时脸色大变,作势要把册子丢入火炉烧了。靳连珠眼疾手快地拦下,掐着腰,一脸严肃的同他讲上一番道理。

新婚之夜该发生什么,沈敬行并非蠢笨之人,当然知晓。只是他圣贤书读多了,早就养成清心寡欲的性子,委实接受不了这等污秽之物。靳连珠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她将册子摆到自个儿跟前,逐字逐句念给他听,引着他学图上的动作。这样,无须他亲眼去看也能成事。

算来那是他们成婚至今,最酣畅淋漓,也是最像夫妻的一晚。任由下人叩门提醒到时辰该沐浴歇了,靳连珠压根不管,紧紧捂住沈敬行的耳朵也不许他听。沈敬行或许觉得这么乱来太不合规矩,本想起身摇铃,被靳连珠搂着脖子又拽回去了。

两人依照册子上的画儿折腾到天际泛白,皆累得大汗淋漓,却异常爽快。

约莫觉得这样太狼狈,沈敬行没有摇铃唤下人们进来伺候,收好喜帕放在枕边,跟她垫着还算干净的被褥休憩。靳连珠缩在他怀里毫无困意,亲他一口再讲一句来路上的趣事逸闻,最后反倒把自个儿唠叨倦了,跟沈敬行道声晚安,沉沉睡去。

翌日新人得去向长辈们见礼,因着“新婚三日无大小”的俗规,靳连珠索性一觉睡到自然醒才起身梳妆。沈敬行前十六年从未如此随心所欲过,再一瞧不堪入目的床榻,不免脸红懊恼,暗暗谴责自己犯下的荒唐行径,却不曾开口催促靳连珠,只在一旁耐心等着。

靳连珠从镜中窥见他苦大仇深的表情,招手让他过来为自己描眉。沈敬行一双手持过长枪、笔杆,唯独没碰过女子的东西,他捏着炭笔,端详娘子面若桃花的姣好容颜,眼中尽是茫然,迟迟没有动作。

靳连珠连他呆傻木楞的样子都喜爱的不得了,笑说可以教给他,不过得画在他脸上。

沈敬行立即皱了眉,看样子十分不愿意,且觉得此举太过荒谬。

旋即,听靳连珠说这事乃闺房之乐,有助于夫妇增进感情,他疑虑之余还是心软应了,条件是她画完要擦掉,不然被长辈们瞧去有失体统。

体统、规矩、礼法,沈敬行总是这一套说辞,靳连珠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她敷衍地颔首,结果画完之后,看着这张精致的皮囊心动不已,赖着他没完没了地亲。白-日-宣-淫太不像话,沈敬行本想推开她,手一抬起来,不知为何却抱紧了怀里一具软绵绵的身子。

晨起,靳连珠嗅着屋里的味儿怪怪的,便将梳妆台后的窗牖打开了半扇透气,因此,某些暧昧细响传到了外头。周妈妈便是在这时闯入房中的。

她瞅见自家那位打小就循规蹈矩的公子,正被新妇摁在梳妆台边亲的面色潮红,气都喘不匀了,而那新妇竟只披了一件外衫,松松垮垮挂在臂弯,露出的火红小衣十分扎眼,一双细白长腿盘在公子腰间,满身软骨,婀娜多姿,偏偏一张脸长得纯良无害,妥妥吸人精气的妖精样儿。

哪似一个正经闺秀该有的作派!

周妈妈气得脸都绿了,念及新婚头一日不好训斥大娘子,只得强忍着怒火,盯着下人们为这对新人规整装束,预备领他们前去见礼。临走前还不忘拿上喜帕。

甫一靠近床榻,看清上头状况的一刹那,周妈妈这个年过半百的都忍不住面红耳赤,从心底里叹一声作孽,急匆匆退到屋外等候。

房中事虽胡闹了些,但靳连珠胜在聪慧机敏,举止稳妥,向长辈们见礼这关算平平安安的度过了。她初来乍到,因不知晓沈家的规矩,生怕犯了忌讳惹婆母不爽,故而处处谨慎小心,自认为已经把礼数做足了,万万没想到沈家内宅被葛氏管得如此严,连夫妻之间那档子事都要说道。

那是沈敬行婚假结束后的第一日,靳连珠起了个大早赶往碧波轩服侍婆母用饭,却被葛氏当着下人们的面儿劈头盖脸一顿责骂,不外乎是不满她太黏沈敬行,嫌她忒没礼教。

最甚的,葛氏打量她的眼神仿佛在瞅外面那些不体面的女子,靳连珠从未受过这等侮辱,又羞又忿却不敢分辨,当即红了眼眶,又怕自己哭哭啼啼的样子更惹婆母恼怒,一直憋到回屋才敢低切哭出声。

晚些时候,沈敬行下衙归来,得知白天发生的事儿,一言不发坐去靳连珠旁边,接过笔替她抄书。

靳连珠傻傻的以为官人是心疼她,后来才晓得,他这样循规蹈矩的人,经历了新婚夜那遭,想必心里也是极不认同她的大胆行径。他替她誊完“女四书”,主动去祠堂跪了整夜,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罚。

自那之后,沈敬行就不再同她过分亲近了,每回行事仿佛例行公事,只想着尽快交差。靳连珠伤心之余,也变得乖觉许多,一方面是畏惧婆母的手段和威严,另一方面也怕沈敬行觉得她放浪而心生厌弃。

日子一长,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戳不破的屏障,感情逐渐淡化,反不如无法见面只能互通信笺的那六年。

昨夜...说回昨夜。

靳连珠承认,他们闹出的动静确实比往常大了一些。

可,常言道:小别胜新婚。

他们太久没见,重逢后**亦情有可原。

她是嫁给沈敬行做娘子的,又不是到尼姑庵修行来了,既然情动,凭什么不能跟官人共赴**。如若婆母再因此事当着下人们的面儿叱责她,那她真就没脸见人了。

靳连珠腹诽一通,但表面上不敢泄露一丝不恭敬。

内室窗牖大开,冬日寒凉的风吹动薄衫。

靳连珠大病初愈,还很虚弱,最直观的表现便是畏凉。房中积攒了一夜的暖和气儿现下散的一干二净,她上下牙打着磕绊,背脊微微颤抖,又一阵诡谲的风吹开前襟,瓷白肌肤连同傲人沟壑一并展出。

尽管屋内伺候的皆为女婢,靳连珠仍觉得格外羞臊。更要命的是,她腿酸的厉害,累得快坚持不住了。内心祈祷婆母发一发慈悲,尽早免了她的礼,允她坐下叙话。

实不知院子里那株红梅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葛氏半天没转开目光,甚至撑着头阖上双目,大有小憩一场的意思。

靳连珠内心叫苦连天,摇摇晃晃的身躯终究扛不住,腿一卸力便往一旁倒去,像是一朵被狂风吹落枝头的残花。

千钧一发之际,有道身影疾速冲过来,牢牢接住她。

靳连珠呼之欲出的惊叫生生止在嗓子眼,一抬眼先看见沈敬行绷紧的下颚。她的思绪因方才突发的变故凝滞,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安静缩在他怀里。

这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叫旁人看上去,更像她故意为之了。

葛氏撂下扇子,先白了一眼靳连珠,随后将目光转移到沈敬行那儿,不悦道:“昨夜回府也不知道先来碧波轩报个平安,真是越大越没有规矩了。还有,你在家中能有什么要紧事,这般疾行一点儿都不稳重。成婚后便将我从前的教导忘得彻底,简直不像话!”

沈敬行用身子挡住靳连珠,为她拢好外衫后似乎觉得这样也不够,于是解开斗篷为她披上,随即转脸望向葛氏,眼眸中似有漆火燃烧。但他极其擅长隐忍,哪怕情绪再汹涌也不会轻易于人前泄露。

默了一瞬,沈敬行先应下葛氏的训斥,迎着她饱含责怪的目光,徐徐开口:“母亲。娇娇是我妻,就算她有错,也应交给我来管教。您不该,当着下人们的面儿折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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