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苏建国蹬着二八大杠的脚下仿佛生了风。
林文秀坐在后座,一手紧紧搂着丈夫的腰,一手护着怀里的女儿,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按着衣兜里那个沉甸甸的信封。那信封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却传来一种滚烫而又踏实的感觉。
夫妻俩一路无言,并非无话可说,而是心中波澜壮阔,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化作了急促的心跳和灼热的呼吸。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走了午后的暑气,却带不走他们心头的震动。
终于,小院的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苏建国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喝水,不是歇脚,而是走到门后,将那根老旧的木门栓,严严实实地插上。这个动作,他做得无比郑重,仿佛在守护一个天大的秘密。
屋里,光线有些昏暗。林文秀将女儿轻轻放在床上,而后,她和丈夫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梦游般的恍惚。
苏建国颤抖着手,从妻子手中接过那个牛皮纸信封。他没有立刻拆开,而是先去洗了手,用毛巾反复擦了三遍,这才坐回桌边,像是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信封被小心翼翼地撕开,一沓崭新的“大团结”,厚厚地、整整齐齐地滑了出来,在暗淡的木桌上,铺开一片夺目的红色。
三百元。
整整三百元。
对于这个月收入不过几十块,前一天还在为几毛钱的成本发愁的家庭来说,这笔钱,无异于一座金山。
“建国……”林文秀的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在剧烈地颤抖。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被巨大的幸福与后怕冲刷过后,一种近乎虚脱的宣泄。
苏建国的大手覆上妻子的手,他的手心滚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盯着那堆钱,眼圈也红了。“文秀,”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们……我们有钱了。你和孩子,再也不用跟我受苦了。”
苏晚卿安静地坐在床上,看着眼前这一幕。前世,她见过父母无数次为了钱而争吵、叹息、愁眉不展。她从未见过他们因为钱,而流露出这样脆弱而又充满希望的神情。
她的心,像是被温水浸泡过一般,酸酸软软。
这就是她回来的意义。
“爸爸,妈妈。”她软糯的声音响起,将沉浸在情绪中的夫妻俩唤回神。
他们齐齐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待神祇降下新的旨意。
苏晚-卿的小脸上,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认真:“王奶奶说,钱是流动的河,堵住就臭了。这些钱,要让它去该去的地方。”
苏建国连忙追问:“那……该去哪儿?”
“买一辆三轮车,”苏晚卿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地数着,“这样爸爸就不用那么辛苦,也能装更多东西。再把院子东边那间漏雨的柴房修一修,专门用来做糕点,要干干净净的。剩下的钱……去买一个带锁的铁皮柜子,把我们的‘独家秘方’藏好。”
她口中的“独家秘方”,自然指的是钱。但这话听在苏建国和林文秀耳中,却成了对那神仙方子的珍视。
苏建国听得连连点头,只觉得女儿说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买车,修房,哪一样不是为了这个家好?他看向女儿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惊惧,彻底化为了全然的信服与依赖。
“好!都听卿卿的!我明天就去办!”
一家人的未来,就在这间陋室中,被一个三岁的孩子,用几句“梦话”,清晰地规划了出来。
与此同时,镇子另一头,那座被高墙围起的、幽静的疗养小院里。
黑色的伏尔加轿车悄然滑入院中,停在一栋两层高的苏式小楼前。
白手套老者,也就是陆家的老管家福伯,提着一个食盒,步履匆匆地上了二楼。
二楼的卧房,窗明几净,陈设简约而雅致,一水儿的黄花梨木家具,散发着淡淡的木质幽香。只是窗帘拉着一半,让整个房间显得有些幽暗。
一个面容清隽的少年,正倚在床头的软枕上,手里捧着一本翻旧了的《资治通鉴》。他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皮肤是一种久不见日光的冷白,薄唇的颜色也很淡,长而密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片浅青色的阴影。
他明明身处病中,周身却萦绕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疏离而矜贵的气质,仿佛一株生于雪山之巅的孤松,清冷,傲岸。
此人,正是从京城来此“疗养”的陆家独子,陆时砚。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纯粹的墨色,深邃而平静。只是此刻,那平静的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被病痛折磨的倦意。
“福伯。”他开口,声音清越,却也带着一丝虚弱。
“少爷。”福伯将食盒放在床头柜上,打开盖子,从中取出一碟用白瓷盘装着的桂花冰露糕。他只买到了最后三块。
“您吩咐的事,办妥了。”福伯恭敬地汇报道,“只是……过程有些波折。”
他将摊位前发生的一切,从定价风波,到那个三岁女娃石破天惊的“诊断”,再到她那番“糕会难过”的言论,以及最后定下三十块的“规矩”,都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不带任何个人情绪,却将当时的场景描绘得活灵活现。
陆时砚静静地听着,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中,渐渐泛起了一丝涟漪。
一个三岁的女娃,断言一个陌生人“印堂发黑,心火太旺”,竟一语成谶?还能定下如此滴水不漏、进退有据的规矩?
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他的目光,落在那碟精致得不似凡物的糕点上。那股清冽的桂花冷香,仿佛有安抚人心的力量,让他胸中那股盘踞已久的烦恶之气,都悄然散去了几分。
他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一块。
糕点入手冰凉,触感软滑。他送入口中,那股冰凉瞬间在舌尖化开,清雅的桂花香气如云雾般弥漫开来,冲刷着他迟钝已久的味蕾。一股久违的、清爽舒适的感觉,顺着食道,缓缓流淌进四肢百骸。
虽然微弱,但确实,让他紧绷了数月的神经,有了一丝片刻的松弛。
“有点意思。”陆时砚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这怪病来得蹊跷。遍访名医,用尽了各种珍贵药材,都收效甚微。每日里只觉得神思昏沉,五内燥郁,仿佛被一团无形的阴影笼罩,精气神都在被不断抽走。
这还是第一次,有“食物”,能让他产生如此清晰的、正向的体感。
“福伯。”
“少爷请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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