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八十年代小城的夜晚，没有后世那般灯火通明。窗外，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勾勒出一道沉默而巨大的剪影。几声零落的犬吠，更衬得四下寂静。
苏家的小北屋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15瓦灯泡。
苏建国坐在床沿，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劣质的“大前门”香烟。他今天又去人才市场站了一天，投出去的简历石沉大海，带回家的只有一身疲惫和鞋底的尘土。一个三十多岁、除了在厂里拧螺丝什么都不会的下岗工人，想再找个体面的“单位”，何其艰难。
烟雾缭绕中，他魁梧的身形显得有些萧索。
“又没合适的？”林文秀一边给女儿掖好被角，一边轻声问道。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只有心疼。
“嗯。”苏建国闷闷地应了一声，将烟头在窗台上摁灭，“明天我再去远点的地方看看。听说南郊有个私人老板的预制板厂在招人，就是累点，苦点。”
“别太急，身体要紧。”林文秀坐到他身边，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家里的积蓄不多了，她肚子里这个还没成型，处处都要花钱。
夫妻俩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愁绪。
而躺在小床上的苏晚卿，看似已经熟睡，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实则意识清醒无比。
她清晰地记得，前世，父亲就是听信了这个“南郊预制板厂”的招工信息，结果被骗走了身上仅有的一百多块钱，还因为和骗子拉扯，从高处摔下，摔断了腿。
那是这个家，坠入深渊的开始。
绝对，不能让父亲去！
可她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要如何才能阻止一个固执的成年人？直接说那里是骗子，只会被当成胡言乱语。
她的思绪在飞速转动，心神沉入意识深处，与那只高傲的灵猫交流。
“雪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立刻赚到钱，或者，能让爸爸相信我的话？”
“哼。”雪衣的声音永远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慵懒，“本座是灵猫，不是财神爷。不过，你若能度化那槐树下的地缚灵，助其了却执念，回归地府。天道循环，自有功德降下。这功德，或许能解你燃眉之急。”
“怎么度化？”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的执念是等不到亡夫，你便帮她等到。”
“可她丈夫已经……”
“肉身虽死，魂魄尚在。只是魂魄被困于当年出事的山涧，无法归家罢了。你只需……”雪衣将一段信息传入苏晚卿的脑海。
苏晚卿心中一动，已然有了计较。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极轻的、若有若无的哭声。那哭声悲戚婉转，如泣如诉，正是槐树下的王奶奶。
“卿卿，睡不着吗？”林文秀察觉到女儿的动静，关切地问。
苏晚卿抓住了这个机会。
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双大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却又透着一丝孩童的惊恐。她指着窗外，声音带着哭腔：“妈妈，爸爸……那个奶奶……那个奶奶在哭，她说她好冷，好想她的老头子……”
她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打了个寒颤。
“胡说八道什么！”苏建国本就心烦，听到女儿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眉头顿时拧成了疙瘩，“大半夜的，睡你的觉！”
“是真的！”苏晚卿的眼泪说来就来，金豆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奶奶还说……还说她家床底下，藏着一个铁盒子，里面有她和爷爷攒了一辈子的钱……她让……让她儿子去找……”
这话一出，苏建国和林文秀都愣住了。
王奶奶家的情况，他们是知道的。老太太走得突然，她那个在外面当工人的儿子回来办丧事，因为找不到家里的存折和积蓄，还和亲戚闹得很难看，最后只当是老太太自己弄丢了。
一个三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些陈年旧事？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卿卿，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林文秀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抱住女儿，只觉得女儿小小的身子冰凉一片。
苏晚卿抽抽噎噎，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道：“是奶奶……是奶奶托梦告诉我的……她还说……还说李家村后面的黑风坳，好危险，好多石头会掉下来……爸爸，你明天不要去那里，奶奶说，去了就回不来了……”
黑风坳！
苏建国浑身一震，手里的烟盒“啪”地掉在了地上。
那个所谓的南郊预制板厂，正在黑风坳附近！这是他今天才从一个工友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家里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一个三岁的女儿，先是准确说出了邻居老太藏钱的秘辛，又点明了他明天要去工作的地点，还加上了“石头会掉下来”的警告……
这……这也太邪门了！
苏建国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看着女儿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眼神从最初的呵斥，变成了惊疑不定。
这个年代的人，骨子里大多是信几分鬼神之说的。
“建国……”林文秀也慌了神，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要不……要不你明天别去了？卿卿她……她从来不说谎的。”
苏建国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那棵在夜风中摇曳的老槐树。树影幢幢，仿佛真的有一个佝偻的身影，在黑暗中静静伫立。
他沉默了半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站起身。
“文秀，你看着孩子，我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去王家！”苏建国抓起桌上的手电筒，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去看看，王奶奶家床底下，到底有没有那个铁盒子！”
这，既是验证女儿的话，也是在向冥冥中的未知，寻求一个答案！
手电筒的光柱划破夜色，苏建国匆匆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
屋子里，苏晚卿在母亲的怀抱中，悄悄地松了口气。
第一步，稳住了。
只要铁盒子被找到，父亲就不会再去那个死亡陷阱。而她，也将在今夜，为那个可怜的灵魂，点亮一盏归家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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