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这是哪儿。”
山从大地展露脉络，郁郁苍苍的森林蜿蜒绵长，天幕下春花纷飞，隐约中露出朱墙黛瓦轮廓。
芦苇荡旁，湖泊漾起幽绿的水波，四人掀开芦苇，褐色骏马在一旁啼鸣。
“为何不御剑，这马骑得我屁股疼。”段十三揉腚，踢了一脚旁边挡路的枯干。
“东煌境，大昭寺。”
随昔闭眼不想给他做节省灵力保存实力的解释，隐隐叹气，暗道一声队内成员，同伴，战友，不能打。
山上，钟声响起，燕过，幽静林荫，庄穆寺庙深入其中。
几人将马匹拴在一旁树上，沿着蜿蜒石阶向上。
“几日前，大昭寺跳过东煌监察台直接上达天听，庄内监察堂口发布此任务，我接了下来。”石阶两侧树荫繁茂，祁里扶过鱼怀水眼前遮挡的枝桠，“二级甲等。”
鹿鸣山庄，九天四海修习之地，位于九天上云霄。非宗非族，所有年满一百五十周岁的修士均会在那年入学鹿鸣山庄，十年制。
今年，是他们四人入学的第五年。
每年秋季会有一轮年度积分排比，个人榜与团体榜，个人榜以百分为最低标准，积分数目不达标者，留级。
刚好，鱼怀水就是那个每年都差点留级之人，五年来每年低空飞过，从未有人超越，堪称鹿鸣山庄十大吐槽话题之尾。
鱼怀水得知后哭唧唧，怒斥他人居然把自己排在最尾端！
团体榜以八百分为最低标准，不限最高人数，最低就是四人。
而自从新历六七一四零年他们几人入学起，就没下过前二，不必提祁里，另外两人也是天之骄子，庄内一等一的好手。
除了此时正拖着身体往后艰难攀爬的鱼怀水。
“我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二级，还是甲等，”她垮着个脸，拖着声音道：“我会死的师兄——”
“不会。”祁里淡笑，扯着她衣领，一手臂弯揽上拖着她往前又越了两步。
二级甲等属二十分，积分数极高，也意味着难度极大。
通常是默契十足的固定成员一起接任完成。
原本以祁里本身的实力一级也能自己过，对于随昔与段十三而言二级乙等也不成问题。
关键是，他们队内有鱼怀水这个拖油瓶，得带着她蹭积分。
“你再不试炼就等着留级吧。”随昔嘴角轻扯，皮笑肉不笑道。
“嗯嗯，怀水你啊就在旁边看着，等到时打起来的时候你十三哥我给你画个圈，你就待在里面挥着你的符纸打些小怪就好。”段十三笑得一脸张狂，嘲讽意味拉满。
鱼怀水一拳打了过去。
随昔懒得理两个活宝，简单说明情况，道：“据报告上称，连续半月，每日晚庙中正门，后门，东南门都会在同一时间敲响，开门后却无一人。”
“每日的死亡人数随日数的拉长不断增多，敲门时间不定，死亡地点不定，有在卧房内发现去世的，也有庙殿，饭堂，杂物间。”
“唯一的相同点——”
寂静钟声在山林响起，鸟群四散，几人话语来回之间已经到了庙宇正门前。
“死者面目都十分狰狞。”
石狮屹立于两侧威武驻守，本是迎香客之地，正午时分却紧闭朱门。
牌匾处“昭”字正中也有道浅浅的不规则痕隙，分成了日召两字，又不太明显，似是裂开过又被人重新钉了上去。
恰逢乌鸦张狂痴叫，钟声许久未散，林间簌簌，似有人影交缠。
“哇偶。”
鱼怀水看此景象应景唤了一声，眼睛无神，瘫在祁里怀里一动不动，不想多作一言。
“咣——”
大门开了，却没开完全，只露出一个小缝，小沙弥从小缝中斜露头颅，“各位是仙人吗。”
随昔应声，拿出鹿鸣山庄监察告帖。
见此小沙弥才松了一口气，敞开了大门迎接。
“主持等诸位许久了，请随我来。”
鱼怀水瞥向地面，石砖都紧密贴合，不见风霜积尘，也不见色差。
直走，掠过几颗菩提树，顺过小径过了走廊，众人来到一处房室中。
“住持，仙人们到了。” 小沙弥弯腰，说完就退下了。
只见人立于窗边，身着宽大袈裟，往上，面色白净，额点朱砂，是个俊俏青年形象。
“叨扰诸位仙人了。”声音也自带禅意。
“嗯，长话短说，现在什么情况。”随昔也不多寒暄，开口就道。
住持苦笑，“如今寺庙内人数已经死了大半，剩下十数人也都尽数离去，只剩下了我与悟法还留在此地，哦，悟法就是方才那位。”
“悟法是孤儿，无地可去，又从小在庙内长大，无俗世的一些活命本领。”
说话间，鱼怀水盯着他脑袋瞧，暗自点头，觉得他头可真圆。
“你呢。”祁里冷不丁说，微微侧身，刚好挡住了鱼怀水半边视线。
鱼怀水歪着脑袋：“？”
住持苦笑意味更重了些，“寺中出了这样的事，身为住持自是不能退缩，不然有愧师父对我的教导传授之恩……虽然如今寺内这等情况，我也还是辜负了。”
段十三斜靠在一边，“你把从头到如今，每日敲门时间点与时长，以及死亡人数列一个表给我们。”
那住持听及点头，连忙从长柜里拿出一份被清单，递给站在人前方的随昔，“从第三日起就开始记录了，到昨日，恰恰好十五日。”
今日是烈阳，未时已至正当烈头，门外等候的悟法鼻尖额头直冒汗。
屋内，随昔接过，半晌，无人再说话。
“没了？”
住持愣愣道：“没了。”
随昔点头，大致了解了，“好。”
……
被悟法领到斋房后众人关门，左右互望——
“有问题。”
随昔：“他神情无错，言语无错，可周遭事物哪哪儿都是问题。”
段十三笑道：“边角无皱痕，一张纸一眼望去展洁如新，无汗渍，下笔轻重有度。他既然说是从第三日起就开始记录了，又写得这么详细，自然不是一次性写完，说明是当日或隔日就下笔了，恐惧，特别是对于一个死了这么多人，对凡人来说这么可怕的地方，还胆敢待着不走就算是勇者了。”
“如若不是有问题，我都得感叹一声这人情绪可真镇定了。”
“菩提树过分繁茂了些。”祁里点到为止。
众人均了然，春日还未入夏，过分繁茂的树难免不会让人联想到土里有什么东西。
“嗯嗯，你们要说的就是我想说的。”鱼怀水径直坐下，吃着茶点笑着点头。
“……”
“喂——！”
祁里眨眼飞奔迎向，将食物拍下，拿出一颗药丸喂给鱼怀水，肉眼可见的着急，“还好吗。”
随昔和段十三稍显慢一步，却丝毫不慌。
只是走过去，段十三意思意思检查了下食物，靠在一旁不发一言。
反倒是随昔道：“不至于，怀水没这么蠢。”
段十三伸出的手撤了回来，暗恼自己没拉住。
“阿鱼身体本就孱弱，再过小心也是不止。”
祁里尾音冷然，却不见回头，只是凝望鱼怀水，再一次道：“确认还好吗。”
“……”
鱼怀水回望，嘴角勾起弧度，“应该吧，或许师兄下次能给我带一株天魂草回来试试，这样以后我就百毒不侵啦。”
祁里点头，“嗯。”
……
事情告一段落。
蒙蒙袅雾散去，太阳从远山西沉，天快黑了。
随昔，段十三，祁里带着鱼怀水，几人分成三组行动，各自去了对应的门处静守。
段十三与随昔分别驻守东南门和后门，方向一致两人相伴而行。
他双手抱于脑后不经意道：“你说你多说那一嘴干嘛。”
随昔淡淡：“祁里看得太紧了。”
“比你母亲还紧吗。”段十三别头扶过墙边上的石灰。
“……”
“那是自然。”
“恣玉他看什么做什么都冷冷的，也就对怀水那样，”他顿了顿，良久，“他们两人的事尽量……不要多管。”
“多看，少说。”
段十三是在新历六七零三零年的时候就认识祁里了，至今已经过去了一百一十五年。
那时他入风霄试炼，对实力强劲性子冷淡的祁里一见如故，也不管外界说的什么此人野望慎重，非良善之人的传言，硬是要称兄道弟和他做好友。
祁里并没有拒绝，反而和他处得很好。
他知他有一救命恩人，在天麒山后山静养，还将自己唯有的天魂草给了祁里。
后来没过几年，好友又被雷霄殿主推荐上达九天四海之神成为下一任无息高塔守塔人，成功当选后，他也由衷的为好友高兴过。
外界说他是雷霄殿主的狗，说他为了权势什么都不顾只为往上爬，假的好真的也好，这些段十三都无所谓，他本也非良善之人，见过的虚假人类恶心妖物也多，也见过人间百态沧桑，九天上浮华，妖界温和善意的刺枷妖物。
只要祁里这人和他合得来就好。
他本是这么想的。
后来春野死了。
死在了她答应他和赵玄阳退婚的后一月。
她说，等师姐从妖界回来，我就和她提，去南轩赵家退亲。
是冬日，那天的天气却异常的暖。
段十三直望着春野傻笑，除了笑他什么也做不出来，又怕自己笑得太傻，在春野面前没有可靠形象，想着收敛些，却控制不住。
他们都没有等到退婚，只等来了一月后针对灵始道尊缉拿的通令。
彼时段十三被父母用铁索锁在家里，春野在玄灵山奋战七日，后被凝鱼救走逃亡。
半月后灵始道尊身死，凝鱼前去营救，在去的路途中被段十三拦了下来。
那天的风刮得很冷，刺得他身体生疼。
“她呢。”
“死了。”
凝鱼神情不变，掠过他直迎雷霄前去，只独独给他留了一个游鱼戏水图案的香囊。
春野就那样死了。
段十三垂眸，将思绪从百年前的黑暗中拉回现实，揉了揉腰侧的香囊。
月色穿过厚重云层向下，院中树丛花影白露倾挂，被光照得泛出微微银光，落在了路过的段十三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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