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望津仰着脸,就这么静静望向江南萧,他的这个长兄什么时候竟会同人说笑了。
江南萧低眸看了他几秒,遂挪开视线,抬步便欲朝对街停着的侯府马车走去。
与此同时,耳边倏然传入一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嗓音,尾音轻浅,“……哥。”
江南萧脚下微顿,低眼只见一个黑色的发顶对着自己。
江望津重新将脸埋入江南萧胸前,顺便‘不经意’地把满嘴的血蹭到对方衣襟上,左右后者的衣裳是黑色的,看不见。
他小江南萧六岁,其实两人的关系并不算亲密。幼时还好,江望津听赵叔说过,自己有段时间很黏长兄,是长兄的小尾巴。
然不知何时起,江望津身旁被无数‘养子’与‘私生子’的言论环绕。
在江府中众人皆知,江南萧是侯爷的养子,但这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所有人皆以为他是侯爷的私生子,且比府中的小世子年岁长了许多。
江望津对此并未怀疑过,却也多少被影响了。
他心中清楚,江南萧亦同样明白。
自己这个弟弟并不待见他。
今日兴许是别无他法,江南萧只管将人送回府上便是。
结果他才刚把人抱上马车,对方似乎失去了意识,整幅身子彻底绵软下来靠在他怀中,身侧的手悄然垂落。
入目的侧脸苍白,一副毫无生气的模样。
江南萧眉头骤然蹙了瞬,从腰间取出一个碧青色的小瓷瓶倒出一粒褐色药丸给人喂下,同时沉声吩咐外面的车夫,“尽快赶回府。”
车夫恭敬应喏,方才见大公子抱着小世子从酒楼出来,他便猜测是不是小世子发病了,眼下闻言心中愈发肯定,当即高高扬起马鞭。
镌刻着侯府标识的马车一路疾驰,街道上行人四散,纷纷翘首观望是何人于闹市纵马,待瞧见那个大大的‘江’字时齐齐收回视线。
原来是江家。
比起侯府,江家的名声则要更广些,整个西靖几乎人尽皆知。
前朝暴君无道,先皇揭竿而起时邶創江家便是先锋军,无人不识。为此,江家不知死伤多少年轻一辈,而早在西靖建立前邶創江家就已有了极高的声望,江老先生更是桃李满天下。
待西靖建立,当年辅佐先帝的江侯爷获封超一品侯爵似也理所应当,地位一时超然。可惜先帝在征战中受了重伤,他膝下无子,乃至其弟继位——不过这也无损邶創江家在整个西靖的声望便是了。
如今时过境迁,江侯爷在先帝逝后没几年便追随而去,这也使得某些人因此行事无忌起来。
江南萧很快带着江望津回了侯府,甫一进门就有太医等候在侧。
府内的大管事赵仁快步迎上,“大公子,小世子这是……”
他急急发问,向来端正儒雅的面庞上满是忧色,眼睛直勾勾盯着江南萧怀里的江望津,心里的担忧占了上风,以至忘了礼数。
江南萧抱着人往就近的厢房走去,步伐沉稳而有力,言简意赅道:“发病了,呕了血。”
紧随其后的赵仁闻言眉头皱得都能夹死一只苍蝇,“怎么会,今日出门还好好的……”
自责完,赵仁眼神往旁边年迈的老太医身上扫去,“徐太医,我们快点?”
徐太医抖了抖,话还没出口就被赵仁带着往前小跑起来,只得抬手指着身后,“药箱、药箱——”
另有一名身着劲装的侍卫将徐太医身边药童手中的药箱接过,而后架着徐太医便往前掠去。
徐太医毫无挣扎的意思,习惯性地被扛着跑,待看完诊后,又被前前后后簇拥过来的仆婢围住。
“徐太医,小世子怎么样了?”
“呕血了,怎么办怎么办,小世子已许久未曾如此了,徐太医……”
“徐太医徐太医……”
房间内,江南萧拧了条湿帕子在给床榻上昏睡中的人擦拭。他的掌心温热宽厚,比江望津的手大了一圈,后者嘴角和下巴上的血迹已经被他清理干净,因为体质略显冰凉的双手正被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过去。
先前江望津用手掩唇时沾了不少血,掌心中此刻一片鲜艳的红,江南萧看着,鼻息间还能闻到血腥味。
擦到指根处时,他瞥见被自己执在掌中的手指指尖微动。江南萧见状侧目往榻上扫了眼,江望津并未苏醒,秀挺的眉头深深皱起,身子也微微蜷缩了起来,显是睡得很不安稳。
一丝莹润的水色从眼尾滑落,无声无息。
若不是江南萧正巧望去根本发现不了,他一怔,薄唇动了下。
房间里响起低低的一声,“小阿水。”
江望津从小就大病小病不断,小时候每每生病都会窝在娘亲怀里撒娇,时不时掉几颗小珍珠,跟不值钱似的,好几岁了都还是如此。
‘阿水’是江南萧给江望津取的小名,至今已有许多年未听见有人这么叫过了,刚准备进门的赵仁脚下步子一顿。他尚未做出其他反应,只见大公子神色如常淡淡向他瞥来。
赵仁收敛住情绪进门。
“如何?”江南萧问。
赵仁:“徐太医说小世子这是顽疾复发导致的气血不畅,还有、这个…忧思过度……”
江南萧拧眉,“忧思过度?”
赵仁垂头:“……是。”
江南萧转眼往榻上望去。
究竟是在忧思些什么才能导致那般的呕血不止,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对方在为什么忧虑,自己这个做兄长的是不是太过忽视了对方。
没等江南萧再思索下去,忽地便听得一声抽泣,他回首,赵仁已满脸泪花,“是我疏忽了,老爷夫人走的早,我没能把小世子照顾好才会如此……”
“赵叔,”江南萧打断还欲继续哭下去的赵仁,“你去看看药何时煎好。”
赵仁抹了抹脸,“是,大公子。”
临出门前他又回头看了眼房内的情形,大公子重又开始给小世子擦手,神情专注而细致。近些年也不见兄弟两如何亲近,府里那些嚼舌根的早就被清理发卖出去了,赵仁心有所感,兴许借这次机会大公子和小世子能够同对方重新敞开心扉。
江望津做了个梦。
他梦到了上辈子的情形。
画面的最后是他前往幽州途中的一处驿站内的小破房间里,彼时他已行将就木。就在江望津恍惚间,房门骤然大开,明晃晃的亮光刺入屋内,突然出现一道玄色身影正背对着他。
江望津眨了下眼,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说不出话,喉咙仿佛被桎梏住般,伸出手却抓了个空。
长兄……
江望津清楚的知道那道身影是谁,是他上辈子与之决裂后的江南萧。
长兄……江望津在心中呼唤,喉头干涩得厉害。如影随形的剧痛侵袭着他的神智,令他眸中禁不住泛起生理性的泪水。
是对他失望了,还生他的气吗。
他都要死了……
江望津心头感伤,后悔的情绪几乎将他淹没,那是他的长兄,是他应该信任依赖的人,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亲人。他究竟为何会因为七皇子做出与长兄决裂的决定,简直愚蠢。
这是江望津最后的想法。
眼中氤氲着雾气,那道身影仿佛近在咫尺,然而却是正在渐行渐远。忽然一股强烈想要呼喊的**冲破胸腔,他大声唤道:“哥——”
一瞬间,时间犹如定格。
远处的那道身影止步,缓缓转头,是江南萧似笑非笑望来的目光。
江望津听到那人道:“知道叫哥了?”
江望津陡然想起什么。
他,回到了年少时。
“哥……”
-
江南萧手执干净的方帕在给江望津抹掉脖子上的汗珠。刚刚喂过药后这人便发了热,睡得也愈发不安稳,还出了满身满脸的汗,赵仁端来药便退下了,同时也似乎将院中的仆役全都遣散。
此刻江南萧只能亲力亲为。
正轻轻擦着,耳旁传来含混不清的咕哝声,江南萧垂眼,江望津泛白的唇瓣小幅度地张合发出呓语,低低浅浅听得不甚清晰。
江南萧并未仔细分辨,他无意探听弟弟睡着时的梦话,然耳力过人的他却很快拼凑出了一段简短而明晰的话语。
江望津在说。
“哥,别走。”
江南萧指节微停在半空中,扫过江望津闭合的双眼,那长而浓密的眼睫此时正毫无规律地扇动着,昭示着对方即将醒来的征兆。
见状,江南萧收回视线从榻边站起身,刚行至门边就听沙哑的嗓音于他身后响起,唤了他一声,“哥。”
江南萧侧身看去,江望津不知何时睁开了眸子正一错不错地朝他望来。
他简单道:“我去给你端药。”
江望津轻轻眨了下眼,不吭声了,也没问他为何亲自去端药,只是一直盯着对方的身影在门口消失方才收回视线。
他又在心中喊了声‘哥’。
小院中的仆役全都被遣走,江南萧去了一趟小厨房,端药时顿了下,他又取了一碟子甜糕。回去时江南萧正对上一双眼巴巴朝自己望来的目光,那双桃花眸中潋滟一片。
他问:“怎么了?”这样看他。
江望津停滞一瞬,敛眸低声用气音道:“我还以为长兄不回来了。”
江南萧眉梢轻轻挑起,“不是说给你端药去了吗。”
说话间,他将两样东西放到矮桌上,走到榻边将人扶起。
江望津任他动作,目光扫过矮桌忽而定格在那碟子糕点上,心中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暖暖的。
“自己能喝吗?”
“嗯。”
江南萧将药碗端给他,江望津接过后就皱了下眉毛。药是他从小喝到大的药,但光是看着味道就仿佛弥漫上了舌尖,味蕾都泛着苦涩,上一世到最后他几乎连药都喝不起,只能等死。
江南萧见他端着碗对着药拧眉发愣,不由好笑。
还是那么怕苦。
“先吃一块。”江南萧取过小碟子。
江望津恍然回神,看向被递到面前的一块糕点,反应慢半拍地将头凑了上去,一口叼住江南萧指尖上的点心。
江南萧身影僵了下,旋即恢复过来,而江望津却是顿在了当场。
他在做什么……
江望津咬着江南萧手中的糕点陷入怔愣,就在他准备松嘴退开之际,江南萧微沉的嗓音传入耳中。
“吃完。”
江望津默默又咬了一大口。
等到喝完药,江望津这才重新望着江南萧,“长兄……要走了吗?”
江南萧瞥一眼天色,“该就寝了。”
江望津抿了下唇,江南萧再次对上他眼巴巴的眼神,少顷道:“我住隔壁。”
江望津住着的院子不算小,院中有不少空房。得知长兄愿意住在这里,他眸光微亮,表情看上去却十分镇定,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老沉。
江南萧本欲再问些什么,事关徐太医口中提及的‘忧思过度’,但见后者发亮的眼眸中有着明显的疲惫,他上前掖了掖被角,“睡吧,我不走。”
闻言,江望津缓缓躺下,眼睛慢慢闭合,不到片刻却又睁开。
到底是死过一场,精神抵达了一个临界点,加之身体因为过大的情绪起伏产生了不小的负荷,让他一时难以入眠。
江南萧还未离开,见他睁眼,兄弟二人对视片刻,他坐到榻边。
江望津看他。
江南萧:“待你睡着我再走。”
江望津意识到长兄这是不放心自己,心下微暖,仿似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明明江南萧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什么多余的神色都没有显露出来,和平日里没什么差别,亦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但江望津却产生了一股强烈的认知,并且在他心底深深扎根——这是他的长兄,不是旁的人。
随着念头升起,安定感在心间蔓延,江望津点了下头便再次阖上眸子,不多时就沉沉睡去。
江南萧听他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又坐了少时方才起身,出门前扫了眼只燃了小半的烛灯,而后轻轻合拢房门离开。
夜半时分,睡在隔壁房间的江南萧倏然只觉一阵心悸,这感觉来得莫名,胸口仿佛受到堵塞般呼吸困难。
他眉头紧锁,待到那阵心悸消失后才重新入睡。
翌日,天将大亮,江南萧便听得院中一阵吵闹,他穿衣出去就见仆婢们在院中来来回回地走动,均面带忧虑。
“发生了何事?”江南萧朝随侍杜建望去。
杜建躬身答:“回大公子,方才赵管事去小世子房中,发现小世子倒在榻边……”
他话说到一半,忽见眼前人影闪过。清晨的风刮在脸上带着一丝沁凉,掀过对方玄色的衣摆。
江南萧快步走入房中,一眼便扫到床榻上容色透着十分病态苍白的人,就那么安静躺着,呼吸浅到几不可闻。
赵仁守在床边,瞧见他先是诧异,继而语气低低道:“大公子来了。”
说话间隐约夹杂着几丝情绪。
他以为昨日是兄弟二人难得的相处时光,便将仆婢遣走,不承想今日过来会看到倒在榻边的小世子,是他疏忽了……大公子如今在朝中任了个闲职,虽是闲职但平日里也有政务要处理,怎会一直守在小世子身边。
江南萧瞥他一眼,“我就住在望津隔壁。”
赵仁脸上止不住露出惊讶,俨然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大公子昨日竟宿在此处。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情绪上的冒犯,连声道:“大公子……”
就在这时,府内医师姗姗来迟,江南萧打断了赵仁的后话,招手示意医师上前。
末了,他对赵仁道:“徐太医请了吗?”
这话非是对医师医术的不信任,只是江望津的身体向来都由徐太医负责,赵仁自然知晓,“已经让林三去请了。”
林三,侯府的侍卫统领,轻功堪称一绝,昨日架着徐太医的那劲装侍卫正是他。
江南萧颔首,踱步走到榻前坐下,看着伸出锦被的苍白手指,触之冰凉一片。
他唇线不由紧绷。
赵仁默默出声:“我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小世子倒在那里,身上全是凉的,也不知道晕过去多久了。”
江南萧眼神沉了下来。
赵仁此言几乎可以推测江望津是何时昏倒,想到自己昨夜的心悸,江南萧心中被难掩的悔恨侵袭。
是他疏忽,昨日应当留下来的。
亦或者在夜半感觉心悸醒来时前来看上一眼,也不至于……
赵仁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心知大公子脾性如今眼看着温和,其实最是偏执,骨子里倒真有几分老侯爷的性子。
想罢,他悄然退至一旁静静侍立。
医师把过脉后道:“小世子昏倒应是精力不济,夜里又有些受凉,需得好生将养才是。”
江望津迷迷糊糊听到身边有说话声,声音断续入耳,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正在冒火,干得他有些难受,想喝水。
夜里江望津就是因为想喝水才起来,没承想刚下榻走出两步他便眼前一黑,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江望津挣扎着,勉强张开口。
“水、水……”
医师说完后去开方子,赵仁亦步亦趋跟过去询问细节,有没有需要注意的地方。
江望津的声音很浅,被两人的交谈声掩盖,二人无一人注意。
江南萧听着医师的嘱咐,看他走到桌边,正欲起身过去。然他却忽地只觉喉头一阵烧灼,刚蹙了下眉就闻见一道虚弱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几乎是气音地说着‘想喝水’。
江南萧蓦然回首望去。
床榻上的江望津依旧闭着眼,唇瓣翕动,本就苍白的唇干得皱起,没有半点血色。
江南萧倒了杯水过去,低声道:“水来了。”
说着,他把人半抱在怀,浅声开口:“喝水。”
江南萧将水杯送到江望津唇边,后者睫羽微颤,唇瓣刚触碰到杯壁便自发凑上前。清润的液体入喉缓解了那阵干渴,火辣的喉咙也得到抚慰,江望津眉间舒展。
与此同时,江南萧亦感觉到喉头的烧灼感顿去,紧随而至的是浅浅的舒爽感,让他也跟着舒展了眉宇。
身前一个声音响起,略带迟疑,“长兄?”
江望津没想过自己一睁眼就能看到江南萧,眸中闪过惊喜。
江南萧垂目,“还要吗?”
江望津:“嗯?”
江南萧:“水。”
“……还要。”
“等着。”
江南萧去又倒了一杯,江望津盯着他的动作,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重新活过来,且真的回到了年少时。
长兄……他们之间还没有闹翻。
真好。
江望津发自肺腑地感叹,看向江南萧倒水时的背影不由自主带上了一丝灼热。
他既不想再掺和那些污糟事,这一世也便不用再与长兄决裂。
他做他的富贵闲人,蔺琰今后如何与他无关。
想到这,江望津的思绪渐渐清明,只觉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水被递到跟前,江望津接过喝了,他舔了下唇,接着看向江南萧,缓声道:“谢谢、哥。”
江南萧凤眸微挑,倒是没有如昨日那般打趣,“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昨夜……怎不叫我?”
江望津如实说:“头有些晕,胸口闷。”
至于昨夜的事他并没多提。
江南萧点了点头,道:“今日我在这里睡。”
江望津微微睁大眼。
开了段评,大家可以一起交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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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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