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后朝中动荡,这几乎是皇城内外人尽皆知的事情。
先皇元隆帝在祭祀回宫的路上死得仓促,驾崩前传位给三皇子周斯年,这事任哪位朝臣听了大概都会觉得匪夷所思,甚至少不了新君的位置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的猜忌。
原因也显而易见:虽然太子病逝后再未立储,但在周斯年上面,还有位名叫周斯烨的异母皇兄,也就是现在的烨王。
烨王出身尊贵,而站在他的身后撑腰的正是他的亲娘文昭皇后,无论如何,这皇位也落不到周斯年这个农家女所出的便宜皇子身上的。
周斯烨前脚刚奉旨随朱将军去了边外,后脚就突闻周斯年在宫里反了天了,赶紧快马加鞭地回京,却也为时已晚。
然而在这般境地下,烨王和背后的支持者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而沈桉,就是跳的最欢的烨王党之一。
沈桉此人,表面上人模狗样,是枢皇院风光无限的监察使,但私下却是周斯烨忠心耿耿的狗腿子。
平日里能力不大屁事不少,就知道给同事们使绊子,传闻似乎还沾点儿断袖之癖,城中沈府,夜夜有姿容俊逸的八尺男儿莺歌燕舞。
不过现在的沈映南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还在纠结张大夫口中说的牌位。
沈映南:“什么牌位?”
张子京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轻蔑,一副“你就接着装吧”的神情,靠在门框上幽幽开口:“我知道王爷和你相识得早,王爷才貌双全,又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喜好异禀,难免起了心思,但听我奉劝一句,你还是早早作罢吧,小心……”
张子京抬起手臂,用袖子掩口,做作道:“小心玩火**。”
沈映南听得一愣:“啥?”
什么叫玩火**?
这个张子京说话阴阳怪气又遮遮掩掩,叽里呱啦一大堆,到头来一件事都没讲明白。
沈映南有点冒火:“你这人能不能别总故弄玄虚,说清楚,我干什么了?”
“沈桉,你装什么装。”
张子京见面前人这副死鸭子嘴硬死不承认的样子,也不再顾忌,劈里啪啦一顿输出:“你为了接近烨王,前几天不是特地找了个神婆做法?那开过光的牌位现在还摆在你家西厢房呢,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你那窝囊事儿啊?”
张子京一口气说完,终于算是解气了。
他早就看这个死断袖不顺眼了,要不是最近沈桉莫名其妙在皇上那边得势,又死心塌地一心跟着周斯烨,他才不愿和这人多费口舌。
然而此话说完,张子京并没有在沈桉脸上看到预想中恼羞成怒的表情。
只见面前人好像没睡醒一般,揉揉脑袋,懵懂地开口问道:“那个,我想问你一下,你口中说的烨王,他是谁啊?”
这下轮到张子京懵了,他怔愣了几秒,开口:“沈桉,你脑子坏了?”
“说实话,一觉醒来,确实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沈映南无奈赔笑,随后谨慎地环视了一眼屋子,用极小的声音问道:“如果我没记错,皇上的几位亲兄弟不是都已过世了吗,这位烨王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沈桉!你少给我装模作样!”张子京暴起:“得知周斯年逼宫造反的时候,在烨王面前哭天抢地的人不就是你吗!”
闻言,沈映南当即愣住:“三殿下,逼宫?”
张子京见沈映南一脸痴呆的样子,实在辨不出眼前这人的脑袋是真的在太液池里淹坏了还是在装傻,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要走。
“你等等。”
沈映南连忙抓住张子京的胳膊,急切追问:“那皇上呢,元隆皇帝呢?”
“先皇遇刺,周斯年逼宫围城,元隆帝不是已经驾崩百日了!”
张子京咬牙切齿:“沈桉,你既然执意要装疯卖傻,那我今日就不奉陪了,改日等你亲自见了烨王,我倒是要看看你又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
说罢,张子京一甩袖子,愤愤地关门离去,只留沈映南一人沉默而立。
……周斯年,逼宫了。
沈映南试图回忆,可大概是时间久远的缘故,只能零星记起几瞬少年善良恭谦的稚嫩面容,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三殿下和逼宫造反这个词联系起来。
疯了,全都疯了。
沈映南心中感叹,趁着四下无人,他终于有机会在这间陌生的卧房里转了一圈。
不论是架子上的轻纱床幔还是梨花木的精致桌台,无一不在昭示着这间屋子过去的主人沈桉很是讲究。
——就是那熏香着实刺鼻了点儿。
一边观察着,沈映南随手拿起桌上的一面铜镜,想看看自己现在正顶着一张什么样的脸,然而在与镜中人视线交汇的那一刻却震惊了一下。
这个沈桉,长得与他原本的样子实在太像了些。
高梁薄唇倒在其次,主要是那双眼睛,几乎有上□□的相似,如果他们二人有幸见面以亲兄弟相称,大概也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难道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转生到了这个沈桉身上?
沈映南这下几乎要头痛欲裂,想起张子京说的那番话,又立马叫上李管家朝传说中的西厢房走去。
这么看来,让他葬身的那场大火可能已经过去许久了,而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大周王朝算是变了个翻天覆地。
不过,再怎样物是人非,沈映南现在都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感叹了。
以他这一日了解到的信息来看,他现在这副身体的主人身上还缠着一箩筐的烂摊子,自己根本就是自顾不暇。
正这么想着,管家拧开了西厢房门上的两道大锁。
门一打开,李管家就自觉地低下头,几步退到了门后去,以免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一串动作行云流水。
沈映南望向屋内,当即大惊:这么神叨?
屋子里点满了蜡烛,红通通一片,一看就知道是在做什么诡异的法事。
地上铺着厚厚的大红色镶金边的毯子,正中间是一个红木做的高台,上面整整齐齐地摆了六个檀香架,香炉里冒出淡淡青烟。
而在那高台正中间,立着个红檀木的牌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刻了小字,这想必就是张子京口中的牌位了。
沈映南步履匆匆地走进去,一手抓起那个木头牌子,仔细端详,发现正面写的是两排诗句,于是小声读出来:“岁岁年年奉欢宴,娇贵荣华谁不羡,恩情莫比陈皇后,宠爱全胜赵飞燕。”
“莫名其妙。”
正说着,沈映南随手把木牌翻过来,上面的十个大字却让他两眼一黑——
烨王即位日,吾得君宠时。
沈映南小手一抖,牌子“啪叽”落地。
次日,枢皇院收到折子,前几日刚被人从太液里捞出来的监察使沈大人,又又又告假了。
养心殿里,一位身着玄黑直襟长袍的年轻男子闭眼端坐在床头,头戴冠冕,冠上细密的珠链静静垂落两旁,纹丝不晃。
不多时,太医面露喜色,忙将诊脉时用的长枕撤下,拱手见礼:“皇上前些日子忧思过度,但如今从脉象上看,已大不同于往日了,气血平稳,心神安宁,想必已无大碍。”
周斯年听完太医方才的诊断,微微一点头,随后睁开了双眼,温亮的瞳色漆漆。
他转头望向赵公公,示意他接着说刚才的话茬说下去。
赵公公开口道:“皇上,昨日送到沈大人府上的那三十位面首,老奴已经都重新安置了。”
“安置好了便可,此事以后不要再提。”周斯年道:“有劳了。”
“哎哟,奴才不敢。”
周斯年一句话给赵公公吓得吊起嗓子,后又想起了什么,说道:“皇上,沈大人这次可能是真病的厉害,老奴昨日过去,还亲眼瞧见沈大人直挺挺地摔在那沈府的门槛上。”
周斯年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他醒了?”
赵公公一五一十地作答:“醒了,又昏了。”
周斯年微不可察地愣了一下,不多时,还是淡淡开口:“先让宫里的太医去看看吧,死的活的,总得有个准信。”
说到这,周斯年像是突然想起来,话锋又一转:“也叫人时常去长公主宫里瞧着些,阿姊向来尊贵,没吃过苦头,别怠慢了。”
赵公公极有眼色,迅速吩咐了下去。
说起当今圣上登基的这几个月,也真是奇怪。
往早了说,从先帝派二皇子周斯烨亲征北境起,朝堂内就开始暗流涌动。
北境几年一小乱已是常态,只靠朱将军一人平复也就是几个月的事,可先帝却下旨将二皇子也派了过去,在众臣看来,无非就是想给周斯烨挂个功衔,立储之事指日可待。
却不想,三皇子周斯年竟然不知何时与宁将军暗中串通起来,一手把控了宫中禁卫。
趁着先帝遇害当日,周斯年不等文昭皇后反应过来就直接派兵包围了整座皇城,元隆帝被逼宫至此,咽气前就那么草草传了皇位。
周斯年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启明。
满朝文武敢忧不敢言,个个都惴惴不安,心里全窝着烦心事,生怕周斯年会新仇旧账一起算,一把大刀不知正悬在谁的脑袋上。
然而,新帝上任本该三把火,这个周斯年却并没什么大的动作。
登基的第一个月,周斯年为亲母谨良人重新办了后事,将灵柩送去江南故里安放。
第二个月,周斯年革换朝纲,在朝中提拔了几个年轻人,从此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深居简出,并不常过问政事。
枢皇院沈桉就是几个年轻人之一,过去名不见经传,却被一举提拔成了监察使。
众臣纷纷揣测圣意,然而无果,一时间,便都把目光放在了这个名叫沈桉的年轻人身上。
沈桉此人,出身寒门,并非文不成武不就,但也没什么可堪大用的资质,若硬是让人挑出他全身上下最出色的地方,那就只有那张脸了。
——沈桉那张脸,往好听了说,那叫清秀俊逸,淑人君子,往难听了说,就是敷粉何郎,男生女相。
不过二十余岁就被加官进禄,本该是个从头厉害到脚的角色,沈桉却长得秋瞳剪水,只从眼里就看不出多少精明,反而清澈惑人。
大臣私下愤愤议论,若不是在朝廷上被那姓沈的压了一头,此人极适合养在府里逗弄,全当养了个眉目温顺的蓝颜雅妾。
当然,事实与幻想始终隔着十万八千里。
沈桉虽然长了一双迷惑人的脸,却是一个十足刁钻刻薄的小人。
平日里大臣上折子都要先由枢皇院整理过目,然而折子一旦落到了沈桉手上,就免不了被挑挑拣拣的命运,总得反复改上几遍才作罢。
更可气的是,先在府里养上了男人的也是沈桉。
不仅敢在府里大张旗鼓养男人,还敢亲自在皇上面前讨男人!
而周斯年对沈桉的态度实在耐人寻味。且不说上个月沈桉借着赛诗会提出那么荒唐的要求皇上都能满足,就拿此次太液池一事来说,就足以见得其在皇上心中分量几何。
云程公主和沈桉在太液池旁因为万书阁拨款一事起了争执,连路过的宫人都作证是沈桉自己从桥上摔落,恐怕意欲嫁祸于人,可皇上非但没怪罪下来,反而禁足了云程公主七日。
过去众臣看不上周斯年做皇帝,那是嫌周斯年身份低微,母家区区一个平民女子,远不比世家大族,担不起这个位置,也忌惮自己过去不曾和三皇子一派,之后会惨遭报复。
可如今周斯年直接黑白不分,还躲在宫里养起病来,那是拱手让山河的架势。
国都要亡了,哪个大臣还在乎身份不身份,利益不利益?
于是前朝里便私下传起了沈桉为了争权夺势,给皇上下了情蛊的谣言。
满朝哗然,纷争不断,可怜沈桉每次进宫都狗狗祟祟,生怕被老臣指着鼻子骂蓝颜祸水,被扔臭鸡蛋。
甚至还有人说,沈桉那日太液池溺水,此举正是在装可怜,是魅惑皇上的手段!
如果沈映南此时此刻知道这些风言风语,他大概也瑟瑟不敢言。
情蛊,他确实下了,虽然是给别人下的。
至于这装可怜嘛。
不知道沈桉以前干没干过,但现在的他,那可真不得不干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