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琳坐在庄园前面的一座小戏台上,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挨个点名,“朱老三、卫去病、庞力……。”
佃农们听她点到自己,便走近前,听她问话。
谢琳问得很仔细,“庞力,你会做什么?你爱人会做什么?你家里几个孩子,分别多大,会做些什么活计?”
庞力胡子拉茬,脸上有好几道很深的伤疤,看着有些凶狠狰狞,约摸二十五六岁年纪,他听谢琳问 ,愣了一下,摸了摸头,“爱人……?”
阿蛮忙补充道,“就是你老婆!”
旁边几个男人一起哄笑起来,庞力骂道,“直娘贼,你们又知道个啥,还不是跟我一样,大字不识,哪里懂这些斯文话。”
“咳咳……”谢琳反应过来,她刚有些走神,自己用词不当,尴尬地干咳了两声,那几个男人方才噤声。
阿蛮向庞力点点头,示意他说话。
庞力规规矩矩答道,“小的本世代在西域都护府当兵,后来西域归了西凉管,咱们大晋朝也没人管咱们这些小兵,无人发饷,小的又不想给西凉那起反贼当兵,便逃来这里,投靠在府上,种地为生。”
谢琳子也知道,东晋一直设有专门的北府兵,就是收容从北方溃败的兵将流民。一般从北方退回来的兵都会当北府兵,怎么这个人竟来了这个小庄园?
便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为何没加入北府兵,不但有饷银,立功还有赏,何必苦哈哈来这里种地?”
庞力叹口气,语气有些悲凉道,“打来打去,落得一身伤,无家无业,没得意思。小的到现在还没老婆呢,只愿安安稳稳娶妻生子,过些安生日子。”
谢琳听了心里也有些触动,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当兵更是如此,就算挣得军功,也是有命赚,没命花。
便向庞力微笑道,“你可会种地?可会武术?”
庞力忙道,“会,会,我们在西域都是屯垦制,每家皆有田,也是自种自收自吃,有些水多的地方还可种稻,虽种得不好,也勉强过得。武术那更是看家本事,从小练到大的。”
谢琳点点头道,“很好,今后你便做这庄园的护院,除种地外,日常训练庄园中子弟,咱们也要建护院队,你便是队长。你可担得此责?”
庞力道,“那是自然,我在军中也带过兵,看家护院正是小人所长。”
谢琳接着便问下一个,一个个点完,已过午时,想起今天要和阿蛮去市场采购,便令众人散了,和阿蛮匆匆坐上牛车,向城西走去。
路上阿蛮帮着谢琳换了一身赭石色旧茧绸衣服,又帮她戴上一顶黄不黄白不白的旧纱帽,把脸遮住。笑道,“这哪里还像大家女郎,活生生一个农家种田女了。”
谢琳嘴一撇道,“农家女怎么了,劳动妇女最光荣……。”
说到此处,突然想起,前世的时候,似乎自己也向爸爸说过同样的话,结果爸爸回了一句,“你是个屁的劳动妇女,劳动妇女强大自信能干,你整天容貌焦虑、身材焦虑,别给劳动妇女丢脸了!”
谢琳心中浮过淡淡的悲伤,“爸爸,上一世在你们庇护下,我衣食无忧,不事生产,这一世,我一定做个坚强的劳动妇女,在乱世好好地活下去!”
想想她这一世的娘,谢琳不由抚额,她的娘亲,好是极好的,胆大心也大。
胆大到什么程度,她刚刚炼成功的龟息丸,就敢给王柔试吃,幸好王柔命大,才装死成功,三天三夜后才被谢道韫安排的人从坟墓中挖出来。
幸好王家也没在她的墓地上花太多功夫,几锄头就挖出了那个薄皮棺材,棺材还四处透风,但凡坟墓修的费些功夫,她都不能活着再见她娘了。
这也是王柔改名谢琳的缘故,成了她娘的侄女。
心大到什么程度,陪嫁的三千亩庄园,十几年她竟没管过账。
昨日谢琳看账看得几乎心梗。
三千亩地的收益,她不是拿来捐给道观,便是在建业城内舍粥舍饭,搞到现在钱库里只有五筐铜钱,其中还有一半是粗制滥造的私钱,听管账的范婆子说,那些私钱本是佃户该交的租米,她娘不计较这些,人家便换了便宜的私钱来交,每年收上来的租子,只不过勉强够日常使用,有时有急用,还要跟谢道韫家借贷。
谢琳粗查了查账,觉得那范婆子颇有中饱私囊的嫌疑,但也不好说啥,毕竟这婆子还是她娘的奶妈。
况且看看收支,范婆子贪墨的也不会太多。主要还是庄园里地多人也多,庄园里大大小小竟有一千五百多人,每亩地亩产却只有300斤,除了吃用,也剩不下多少。
谢琳无奈,要改变庄园的财政状况,光是节约也是不管用的,总不能不让大家吃饭,捐的钱也不能不捐,她娘一直觉得庄园的钱花不完呢,谢琳也不忍点醒她,毕竟,她娘做慈善,还给人舍药看病,附近几十里都管她娘叫女神仙,她既不想让她娘失望,也不想让庄子里的人失望。
唯一条路便是开源。
所以她今日才和阿蛮去市场上看看,有什么赚钱的门路。
她跟管家的范婆子打听过了,建业城内有东市西市两个大市场,东市便是专卖吃穿住行的普通市场,西市是建业城内专门的胡商市场,据范婆子说,乌七八糟,不管是阿蛮还是谢琳都不该去。
一路牛车辘辘,又慢又颠,晋人过江后,日子过得拮据,连马都缺,马车也坐不起,就算是高门士族也慢慢习惯了牛车出行。
西市外有个大牌坊,牛车便在门边停下,已经听见坊内传来的胡乐声,阿蛮和谢琳穿着旧衣,本为了不显眼,谁知进了市场,反显得突兀。
只因市场内来来往往的全是穿着华服的胡商、胡姬,还有就是城内纨绔子弟和他们的家丁侍从。像谢琳这样村姑打扮的人倒少.
阿蛮是几乎没有逛过这类市集的,不由有些局促,谢琳却是前世逛过高端商场的奢侈品店,越是这种地方,越是要头抬得高,背挺得直,不能露怯,不然便真的会被人看轻。
两人一路走走看看,街上商铺里面货物花样繁多、五彩斑斓,跟晋人街市大不一样,各处店铺里面也时不时传来胡乐声,十分热闹。
谢琳看到感兴趣的东西便问价,她说的是官话,而且用词也和普通市井小民不同,虽然穿着朴素,但那些胡商也没人敢轻慢她,毕竟他们远来是客,惹不起本地地头蛇,况且见惯了豪门贵客,自然也有几分眼力的。
谢琳被一处摊位上摆着的一串珠子吸引住了,拿起来一看,竟然是玻璃珠,但玻璃工艺也不是很好,有点发绿,也不太透明,只是里面添加了金箔之类的和一些矿物晶体,看起来每颗珠子都不一样,闪闪发光,倒是有几分现代饰品的味道。
那胡商看她拿珠子翻来覆去的看,眼睛便一直盯着转,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掉下去摔碎了。
谢琳却看个没完,心里想的却是如何去除玻璃中的铁杂质去掉玻璃的绿色,如何加入氧化铅让玻璃更加闪亮,如何去除里面的小气泡,前世的化学知识一点点在脑海中重现,甚至比前世更清晰。
“这串珠子怎么卖的?”谢琳问道。
阿蛮却悄悄拽了拽谢琳的袖子,用眼神暗示她,“我们买不起。”
那胡商也犹豫了一下,操着一口古怪的建业话答道,“泽位女郎,这个思来自思域大秦国的珍宝,从海边的萨漠中来的,太阳赛化了一种神的萨子,才形成的。很稀有,很贵。”
谢琳好笑,明明是在沙滩上烧火偶然烧出来的,却说的这么玄乎,原来自古做销售的都是一个德行。
也不戳穿它,继续问道,“有多贵?”
突听隔壁二楼,有一个极悦耳的男声道,“一串破珠子能值几何,骗骗别人也罢了,怎么连人家高门女郎也骗起来了?当人家没见过世面?”
谢琳耳朵微动,抬眼一看,果然见一抹红衣。
那天和自己合奏的少年正倚在二楼栏杆上,右手扶着栏杆,红衣半敞,露出一点雪白的肌肤,左手却抱着一位丰满艳丽的胡姬。那胡姬眼带戏谑,看着谢琳,颇为不屑的样子。
那胡商却顿时有几分惊慌之色,对谢琳作揖道,“小人有眼无珠,竟对女郎胡乱报价,大错特错,泽串珠子不值钱的,女郎拿走便是,还谈什么价。”
谢琳摇头道,“我只是好奇看看,不是要买,你收起来卖别人吧!”
那胡商却面如死灰,扑通一声跪倒,“女郎,小人该思,该思,得罪了女郎,请女郎恕罪,一定要搜下珠子。”
谢琳抬眼瞧向楼上,却见那少年冷冷瞪了胡商一眼,转眼看向谢琳,却又笑意满满,“喜欢便拿着吧,他平日里骗的钱也多了,不在乎这些,况且,不过是沙子烧来的,本就不值一文。”
谢琳看那胡商满眼祈求之色,显然很害怕那个少年,只要少年开口,便有些哆嗦。心下颇为不忍,便将珠子递给阿蛮,让她收起来。
胡商果然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拍干净手上的尘土,忙不迭地从身后又拿了好几串珠子一并包了起来,恭谨地双手呈上,谢琳便让阿蛮都收了。
那少年向谢琳笑道,“本想请女郎上楼坐坐,共奏一曲,奈何这里也不是正经女孩儿该来的地方,改日再找一处清静之地,请教女郎琴艺吧!”
说毕,也不多话,便搂着胡姬纤腰,进了里间。
谢琳心下有些疑惑他的身份,一个被满建业城瞧不起的男宠,这胡商却如此怕他……。
然后她和阿蛮继续逛市集,却人人都恭恭敬敬,只要她看了什么东西,商铺主人便立时要包了送她,甚至问她住址,要送至府上。
谢琳既尴尬也有些无趣,只好悻悻地和阿蛮离开西市,坐上牛车打道回府,饶是如此,一路也已经收了不少胡商的礼物。有些礼物还是胡商追着送至牛车上的.
两人在车里点检,不但有玻璃珠、玻璃壶,还有羊毛衣料、西域香料、佐料,都是一文钱也没付。
阿蛮惴惴不安道:“柔娘,这如何使得?”
谢琳轻拍阿蛮额头道,“又忘了,叫我琳娘。”
阿蛮吐吐舌头,“叫了十几年,哪里是轻易能改过的。”
谢琳道,“他们愿意给,我们便收着,反正我们穷,他们也太富,全当劫富济贫。”
心下却知道,那红衣少年的来路怕不只是北边的俘虏那么简单。只是说这些给阿蛮,她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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