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袂兮无声，
玉墀兮尘生，
虚房冷而寂寞，
落叶依于重扃。
望彼美之女兮安得？
感余心之未宁！”
昔汉武帝深嬖李夫人，死后常思梦之，数欲求见夫人不得，帝貌憔悴，嫔御不宁。
因赋《落叶哀蝉曲》。
——王嘉《拾遗记》
死后十二年，冯弋柔忽然记起灵芝台。
那是一座踊出地上二十多丈的海木钓台，高若从天插下，风进八面雕窗，曾为她家三伏之月逃出避暑的处所，她却只在皇建八年的深秋上去过一次，没见到传闻中贵不可言的酒树面木，只有一地扫不及的黄桑叶，托起她一双赤露的脚。
地上嘉福殿的腥风射进鼻洞，她身着的芳春海棠留仙裙，和碧海曲池的池水一样红。
还活着的黄门郎道：“这位是新城县主，太子之女，请为大将军献舞。”
说完几十个胡骑冲她喊叫，和她同来的乐伎怀抱螺钿玳瑁琵琶，口唱起前汉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歌》。
她浑身莹白的肌肤半袒，冻在秋风里止不住地发抖。
一个声音叫道：“英雄的儿子是英雄，舞伎的女儿还是舞伎。”
话音落下，四面笑声迭起，她从此看到一页文字：新城善淫，舞腰盼睇，举措皆艳，是惯作巫山之梦者。
善淫？她吗？
……她的脑海里忽然又来了些人，无数相搏、不融洽的对话挤在一个窄小的场景里，显得分外诡异。
先是有个容貌俊爽，岩岩长松式的男人，从断墙残垣中拾起她看过的书，是晋代王嘉《拾遗记》的抄录，被一年洛阳的大火烧化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到了男人手上，也仿佛马上就要化为齑粉。
他只能十分小心地翻看，看了一页，身后跟来一酷似她的女子，莲步轻挪，随手抄起她藏在架子上的琵琶。
“你会奏《落叶哀蝉曲》吗？”男人问。
女子一脸不通，掉过脸来问她：
“什么是《落叶哀蝉曲》？”
她在场景之外回答：“是汉武帝为逝去李夫人而作。”
女子得知愤愤咬嘴，“他又想起贞昭皇后了吗？”
贞昭皇后？
贞、昭？
清白守节、昭德有劳，她吗？
她不及想，女子又道：“她死了十年，还被皇帝记念不忘，凡世上女子最大殊荣莫过于此，我死后也要如是。”
她听了如鲠在喉，想说什么说不得，挣扎得满面是汗，只能在心里大喊：
那你死吧。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冯弋柔感到一阵悲愤，回神发现自己正在工位坐着，对面办公的同事338伸着手把标题部新出的点子拿给她看，她一抬头，赫然见到：
“娇宠妃求仁得仁封贵嫔，痴皇帝忘却旧爱宠昏头。”
冯弋柔一时哭笑不得。
向来八卦心重的338来了兴致，本着吃瓜不嫌事大的态度，问她说：
“以你对薛恪的了解，他不会真的爱上那个穿书女了吧？”
冯弋柔看了眼墙上的虚拟时钟，“你猜。”
“又来扫兴。”338白她一眼，“算了，什么爱不爱的，已经不重要了。那个穿书女，叫什么来着？沈什么蝶？除了矫情、死装，没别的了。之所以一路过关斩将，靠的还不是你在背后运筹帷幄？一旦离了你，她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何况……”说到这里，338顿了一顿，复又神秘一笑：“贪心不足蛇吞象，其实压根不需你亲自出马，她这一次严重违规，已经彻底把自己玩砸了。”
冯弋柔转头看她，嘴上微笑，眼里似笑非笑。
哦，她可不是为了什么穿书女，才要“亲自出马”。
尽管她的人设听上去，对穿书女沈蝶袖攻略皇帝男主薛恪这事，好像不得不出手——
传闻中皇帝那位倒霉、无福、薄命、早逝的白月光。
然而诚如338所说，穿书女沈蝶袖自从进入世界以来，无时不陪伴在她身旁，为她拿下男主建言献策、立下汗马功劳的人，正是她这个白月光。
说句到家的话，冯弋柔这人即便出了名的自私自利，但对感情的态度却十分开放：她是谁的白月光，又不关她的事；氪了金的穿书女想要攻略谁，那就更加和她这个死了十二年的人，没有相干了。
纯属个人自由。
况且，抛除极个别情况不算，冯弋柔做事有个一贯的原则：做什么有益，她就做什么。
过去穿书女给得多，所以穿书女说了算。
如今穿书女给不起了，她只能另谋出路。
“唉。”338忽然叹一大声。
她原是来自一本现言爽文小说的心机女配，虽是富家千金出身，从小文武兼怀，可惜碰见后妈作者，一生努力被打成颇富心机，才华横溢却硬被假文艺、真做作的重生女主压了一辈子，这会得知同样开了金手指的穿书女沈蝶袖遭殃，心里除了痛快，还有一些感慨。
因此眼看弋柔不说话，她也不生气，只是长长拉开腰杆，继续道：
“当今读者市场真可谓一天一个变，从前爱看懵懂元气的小白兔，后来喜欢安分守己的淡人大婆，这会儿又放开了心性追崇什么恶毒疯批大女主。说是大女主，实际狗屁也不是，雌竞娇妻换个扮相上阵就是，真是越活越倒退了。”
“337，你说说看。”
她越埋怨越起劲，一缕香魂飘在冯弋柔的工位前面。
“近期那个热梗怎么说来？‘不过一个穿书女，怎么斗得过世家贵族培养了十几年的大家闺秀。’听过吧？好像是将来一段时间的趋势。你怎么看？你说过去我们这些现代千金、古代公主，什么青梅竹马、白月光，出场不是弹压人的反派，就是给人做嫁衣裳的纯白面谱，现在好，全部返场回去虐天降了……哎、你倒是说两句啊。”
冯弋柔唇上继续微笑，只听着，随后说：“你一个现代人都搞不明白，别说我了。来不及说了，我得去会议厅报道了。”
“行吧，等你凯旋。”338笑道，最终不忘挥挥手里她送给的一本札记，“谢了。”
冯弋柔回来看向她，分外珍重地捡起桌上自己入职时，她赠给的电子书，晃了一晃，又放下。
“客气什么。”
之后轻轻挥手，算是别过，转眼时望见手中一摞资料的封面，大大的三个数字：
337.
原来，她和338是一致的，都是认为杜撰的小说配角，诞生并生活在虚幻的小说世界，一朝食了盒饭，倘人设讨喜、有讨论度，或者观众缘尚可，魂魄即从书中抽出，被收入穿书重生统一管理局，之后根据各人特长，受聘成为不同类型的“系统”，为带着攻略任务的穿书者、重生者提供特色辅助。
338管这叫“进厂”，冯弋柔却不以为然。
她们的工作虽看上去无趣，实际更无趣，然而伴随穿书者每个阶段的攻略成功，身后的系统也可获得与任务难度系数相匹配的积分，积分累满3000，系统可以“出厂”，即获得现实人的身躯，进入管理局以外的真正世界。
冯弋柔对此是很想的，这点从她入职不久学会的第一首现代歌便可窥见：
做人有苦有甜，善恶分开两边，
都为梦中的明天。
……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因此，作为编号337的系统，冯弋柔入职至今十二年，总共取得800积分，是全局有史以来赚分最快的系统，堪称“顶级牛马”。
可如今，对于这些她辛苦十二年、不眠不休赚来的积分，她却决意：
一遭放弃，一分不留。
“编号337，你提交的资料和诉求书，我们已经看过了。其实针对穿书者沈蝶袖违反规定这一问题，高层已经给出了一套解决方案……你确定还要花费800积分购买一次重生机会吗？”
半小时后，本部会议厅，冯弋柔一人面对着十数位管理局高层不解的眼神，再一次、郑重地肯定道：
“是的，我确定要花费800积分，购买一次重生机会。”
为首的一名女高层复杂地看向她边缘模糊的魂魄，依稀看清她原本鲜丽的眉眼，迟疑了半晌，才开口道：
“编号337，很遗憾，根据规定，800积分的确可以购买一次重生机会，但这只针对挑战失败的穿书者，和原书剧情中原本就携带重生任务的主角、副主角。”
冯弋柔的眼角仿佛抽动了一下，神情却没有大变。
她仍然举重若轻地看向眼前话事的女人，嘴里不说话，一点不像是在听候审判。
“可是……”
真好，还有“可是”。
“鉴于沈蝶袖的违规行为着实恶劣，并且观众的审美趣味也相较原来有了大的变化，白月光回归虐渣，说不定会带来不一样的反响……不如这样吧，你虽然不能像一般的重生者一样，重生回指定的时间节点，但可以在复活后，天降至薛恪即将册立沈蝶袖为昭仪的当前时间。你将获得你原本的躯体、相对健康的生命状态、十年的初始生命值、由你指定的任意一份系统礼包、一位只为你开放商城和播报任务变更的简易系统，待遇比一般穿书者和重生者都要差一些，即便如此，你也必须还像他们一样，时刻遵守我们的规定。这样的安排，你可以接受吗？”
“我接受。”冯弋柔答道，神情镇定，语气里不带半分迟疑。
“你在此期间完成任务获得的积分，只能用来购买商城道具，并不算做工分，任务结束后，你的灵魂会被重新收入管理局，所有积分清零，一切从头开始。”
“我接受。”
“好，倒计时马上开始，120分钟后，世界开启，祝你成功。”
伴随女人的话声落地，冯弋柔眼前的场景从多功能会议厅转换为一条既空荡又难以望到尽头的长廊。
她垂眼望向自己的双手，十二年来模糊不可触碰的十指，终于有如她生前那样生动的颜色了。
她又试着用它们环住自己的肩膀，总算确认：
她的确是重新拥有了身躯。
熟悉的、冰冷的系统音在这时响起：
“挑战者冯弋柔，您好，我是即将与您绑定的系统，编号001。接下来，请在提示音过后，默念‘确认绑定’，与我绑定。”
……
“……挑战者已确认绑定，距世界开启还有118分钟，接下来请您指定系统礼包。”
……
“现在进行最终倒计时，倒计时5秒后，世界正式开启。
“5、4、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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