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闻泽的笛声，那可是放眼盛京，都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宋锦绣推开陆昭云，站起身来回到座位上。
陆昭云却是旁若无人地不依不饶，回了座位依旧不停追问。
宋锦绣给他夹了一筷子的牛肉，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不甚在意，没听。”
上首的穆代辰瞧着右手边陆昭云追着宋锦绣耳鬓厮磨，看起来感情甚笃。
她身边的郎君重新又给她满斟了一杯，她便举着这酒杯朝宋锦绣一祝：“世子看你看得这般紧，看来今日你是没这福气吃些好菜了。”
穆代辰意有所指。
宋锦绣也回敬了满满一杯：“无妨，长公主殿下今日吃好最要紧。”
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陆昭云今日也算是自己送上门，让穆代辰大饱了一场眼福。
宋锦绣和穆代辰接触得多了，心里便明了，若说穆代辰对陆昭云有什么执念，也就是让他在自己府上，和那些个面首一样，给她舞个剑、耍个枪罢了。
今日也算是托宋锦绣的福，得偿夙愿。
陆昭云在宋锦绣身边来回揣摩这两人的神情，总觉得这两人很默契地达成了什么他想不到的事情。
他想不透，但本能有种吃了亏的感觉。
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再看萧闻泽那边，却已经恢复了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
他更不爽了。
萧闻泽一派怡然是因为，他深知，自己的卿卿从来不是滥情之人，她或许也会欣赏美好的事物，但绝对专一专情，绝不是陆昭云那般，能被乱花迷了眼睛之人。
所以他才会放任穆代辰在自己的府上宴请宋锦绣。
但是陆昭云不开心，后果很严重。
尤其是，夜深之后，穆代辰将他们送出来，还同宋锦绣说了一句：“欢迎以后常来。”
宋锦绣答应得痛快。
告别了穆代辰，陆昭云便跟着宋锦绣往公主府走。
“你跟着我做什么？”宋锦绣驻足。
陆昭云笑得坦然：“自然是跟你回家啊，我来的时候便叫马车回去了。”
他这话说得暧昧，宋锦绣分明瞧见不远处依旧站着的萧闻泽，眼光一动。
“怎么，我们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现在怎么还害羞起来了？”陆昭云上前一步搂住宋锦绣的腰，刻意放低了声音，但内容还是清清楚楚地飘进了萧闻泽的耳朵里。
宋锦绣不再去看萧闻泽，扒开陆昭云的咸猪手，用气声恶狠狠地警告陆昭云：“待会儿再收拾你！”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兀自跑开了。
陆昭云留在原地，抬起刚刚宋锦绣碰过的那只手，在月光下仔细端详：“看来绣绣今日兴致高得很啊，那我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说完，陆昭云循着宋锦绣离开的方向而去。
徒留萧闻泽一人立在马车前，维持着掀袍的姿势，一只脚就这么突兀地停在马车上，另一只脚却迟迟不见跟上。
身后的侍从轻声唤了一句：“王爷？”
萧闻泽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跨上马车：“回吧。”
车轮咕咕噜噜，碾碎一地白月光。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陆昭云静静地立着，看着萧闻泽的马车驶去。
身后，子澄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主子，还去光华公主府吗？殿下把府门都关了。”
陆昭云冷笑了一声：“我若是想去，那一扇门还挡得住我吗？”
“今日不去了，回府。”
他原本是断然不会涉足穆代辰府上的，不过近日子澄来报，说是宋锦绣来了，不单宋锦绣来了，萧闻泽也来了。
这事情便有意思了。
他必然也要来掺和一脚。
显然，萧闻泽和宋锦绣之间，有一种诡异的氛围。
明明两人的眼里好似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但偏偏又生分地好像没见过几面。
宋锦绣居然让萧闻泽叫她姐姐，萧闻泽却偏执地要叫名字。
如果说，萧闻泽前后的态度转变，来自于对宋锦绣真实身份的察觉，那倒还说得过去。
但是宋锦绣今日弹得那一曲，分明是激昂振奋的入阵曲，却自有一股子凄怆悲凉在里头，倒像是，战事败了之后，面对着满地残骸，成河的鲜血，腰斩的军旗，昏暗的天色，发出的一声声喟叹。
宋锦绣一个没有上过战场的女子，如何能弹出这些。
而且那一刻，这二人眼中竟流露出了相同的悲怆。
陆昭云如同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今日夹在当中看了这么一出戏，百思不得其解。
更令人费解的，是宋锦绣和穆代辰之间的关系，短短几日，竟好得这般匪夷所思。
陆昭云沉浸在思绪里，直到马车外子澈轻声叫了一声“世子？”他才回过神来。
这已经是第二次，宋锦绣让他在马车里如此失神了。
她还是这般，让人猜不透啊……
*
宋锦绣交代给简颖初秘密筹备了许久的吹雪茶楼终于开了张。
恰逢开业酬宾，凡是在今日进茶楼喝茶的，所有茶品一律半价。
除了价格上的优惠，简颖初还特别在茶楼里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清凉一夏”活动。
即，入楼喝茶的客人，都能获得一次画扇面的机会。
画好的扇面会有专人挂到吹雪茶楼的北墙上，由茶客们进行品评投票，截至未时，得票数前三的扇面，将由掌柜各花一百金买下，永久展示在堂中。
这样新奇的活动一出，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盛京，吸引了不少文人墨客前来。
他们原本也都是盛京中茶楼的常客，也就是吹雪茶楼要极力留下的目标受众。
宋锦绣站在二楼雅间门外，倚着栏杆，看着楼下简颖初熟练热络地招呼客人，可谓忙中有序，有条不紊，仿佛是入行许久。
她今日又是以另一张男子的面容示人，就像静宁寺庙会，她扮作中年的茶楼掌柜，沾了胡子，招呼她进店，还送了她一壶“天长地久”茶。
宋锦绣将手里已经凉透了的无忧茶一饮而尽。
其实前世，她是见过简颖初的。
正漫无目的地回忆着，宋锦绣便见穆代辰一身飒爽劲装，潇洒而来。
她立在堂中环顾了一圈没有看到想找的人，便抬头朝二楼看来，与二楼的宋锦绣视线相接，爽朗一笑，抬脚利落地走上台阶，往二楼而来。
“我可是远远地就听说这个吹雪茶楼的活动了，倒是新奇有趣得很，不过画扇面我不擅长，就请了个擅长的人来。”穆代辰人未至，话先到。
正说着，宋锦绣余光便瞥见萧闻泽慢慢走了进来。
“巧了，说曹操曹操就到。”穆代辰在宋锦绣身旁站定，一手随意地搭在红栏杆上，另一只手朝楼下的萧闻泽挥了挥。
萧闻泽似有感应一般回首，便见宋锦绣静静立在二楼，身后是窗外照进来的一束光亮，照见满堂浮尘如萤光，照见少女满头青丝染光华，仿佛佛光刹那，菩萨降世，悲悯苍生。
萧闻泽朝宋锦绣微微颔首，却没有上来，而是一口气将吹雪茶楼里所有的茶都点了一遍。
等茶的间隙，萧闻泽便捏着笔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画扇面，周围熙熙攘攘，往来嘈杂，而他独自超然，眼里只有那小小一片的素白扇面。
“玉郎在作画这一事上极有天赋，我看今日，你这一百金，非他莫属了。”穆代辰望着楼下专注的萧闻泽，眼里是慈母一般的欣慰。
宋锦绣的视线早已转到了门口处。
根据她的经验，既然自己、穆代辰和萧闻泽又聚到了一起。
那么另一个人八成还是会不请自来。
正想着，就瞧见陆昭云一身暗红锦衣，腰饰玉带、头戴金冠，闲庭信步而来，打量搜索的目光在堂内逡巡一圈，从萧闻泽所在的角落飞上来，绕了一圈，最后落在背后的宋锦绣脸上。
宋锦绣早已侧身，余光瞥见他瞧上来，也不理会，对着穆代辰作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其进雅间休息。
穆代辰自然也看到了底下的陆昭云，淡淡瞥了一眼，转身进了雅间。
陆昭云眉头一挑，这俩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还相约一起喝茶？
此间疑惑先按下，陆昭云折身到了萧闻泽身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齐王殿下。”
声音不大不小，语气不卑不亢，但是周围的人都能听见。
“不必拘礼，坐吧，本王请世子喝茶。”
有店内茶侍过来招呼，陆昭云便知道了画扇面的事。
他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溜溜一转，对身边立着的茶侍吩咐道：“来两壶忘忧，再取个扇面来。”
茶侍应声而去。
一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简颖初摸了摸自己贴上去的假胡子，顺手将一个朝这边走来的客人领到了别的地方就坐。
宋锦绣和穆代辰下楼的时候，吹雪茶楼的扇面比选已经进行了一半。
挂在正当中的是萧闻泽的那副美人斟茶图，美人沐浴在阳光下，恍惚间如仙女下凡。
虽然只是一个侧影，并未细描五官，但是宋锦绣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画上的人是谁。
萧闻泽作画，最绝的就是抓神韵。
穆代辰见了那扇面，不禁转头看了宋锦绣一眼。
宋锦绣却已经将视线移开了，在满墙的扇面之间几番流转，定格在了角落一副写意雀鸟图上。
没有艳丽的色彩，只寥寥几笔勾勒出雀鸟向上延展的细颈和尖喙，振翅生风，尾羽逶迤。
左上提了一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宋锦绣的心被瞬间击中，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
若要让她在这满墙的扇面里选上一副，她必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它！
“绣绣看看这副呢，我画的，怎么样？”陆昭云凑上前来，指了指写意雀鸟扇面旁边。
宋锦绣觉得陆昭云的大作实在是一言难尽，但抵不住他灼灼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夸了一句好！
这似马似驴似鹿又似牛的东西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瑞兽四不像？
陆大世子果然大手笔。
穆代辰捧着肚子在一边哈哈哈哈大笑：“何止是好，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堪当第一！”
有了两位公主的肯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争相投票，陆昭云神兽扇面得票数直线上升，与萧闻泽的美人图并列第一。
写意雀鸟扇面票数落后不少，屈居第三。
宋锦绣想趁着领奖金的机会见见这位妙人，却见简颖初朝自己挤眉弄眼，然后又忽地别开眼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一转头，陆昭云正笑眯眯地看着这边。
呵，宋锦绣最烦的就是陆昭云这样老狐狸一样的笑容。
“方才时间紧迫，尚来不及在扇面上提词，恐有负众望。本王今日将茶楼里所有茶都品了一遍，感触颇深，有感而发，不知是否有幸能送上一副对联？”
简颖初两眼放光，满脸堆笑：“哪里哪里，这可是小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前世今生，萧闻泽都是自己的财神爷呐！
宣纸铺开，萧闻泽左手将宽袖一揽，右手提笔蘸墨，洋洋洒洒，显然早就成竹在胸。
“浮云吹作雪，世味煮成茶”
妙啊，在场之人无不拍手称赞。
此联一出，简颖初当即千恩万谢，立马张罗着就要让人刻成木匾挂在门口两侧。
有了这样的活招牌，还怕自己的茶楼打不出名声？
宋锦绣有私心，要将那副写意雀鸟扇面留下。
对外只让简颖初解释是无人领赏，故而不上堂。
那么最后，便是陆昭云和萧闻泽两人的扇面挂在了吹雪茶楼堂中。
盛京第一才子和盛京第一纨绔的大作挂在一起，在场众人促狭揶揄的眼风如茅坑里投进一颗爆竹，漫天飞舞。
要不是当事人还在现场，他们要稍微收敛一些，铁定会忍不住要对此事深入交流一番。
偏生当事人之一的陆昭云对此还甚是满意，浑然不觉自己似乎是又一次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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