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起。
容濯拉着灼玉往前跑。
兄妹二人的衣摆随夜风纷飞,她的心也跳得飞快。
他带着她熟稔地拐入附近的宫道,后方步声越来越近,容濯清雅气息中夹带的血腥气也越重,他将手中一物什往前掷去,那是个铜制的物件,砸在青砖地面发出刺耳“哐当”声。
“什么人!”
不远处的卫兵闻风而动,仇刃只能放弃并躲入暗处。
宜阳殿。
甫一进门,灯烛照亮眼前,灼玉也看清了容濯臂弯的血迹。
“你受伤了!”
她急切地拉住他要查看。
“无碍,稍后还需同父王会见群臣,我先派人送你回栖鸾殿。”见她犹豫,他又温声道:“明日我会寻你。别害怕,也别多想。”
煌煌灯火映在他眼底,如同寒冬暗夜里的一盆碳火。
望着他眸中暖意,灼玉一时间竟忘了这些十日他敦促她念书的严厉,也忘了前世让她羞耻的纠葛。
他伤口的血染红衣袍,格外刺目,让她心绪复杂。
-
容濯到殿中时,众公卿皆已入席,容濯从容迈入,朝赵王长拜:“儿臣因意外耽误来迟,望父王见谅。”
在座都是人精,捕捉到他话中这句“意外”,皆竖耳细听。
薛邕看向他崭新的衣袍,眼角惊起忌惮。但得益于忠厚的眉眼,即便忌惮,旁人也难看出。
赵王询问容濯:“何事?”
容濯无奈地笑笑:“并非要紧事,本得了一面具欲哄王妹,竟在道中不慎遗落,因而来迟。”
见无事发生,众公卿皆失望坐正,赵王则不以为意:“薛相比你早到片刻,面色发白,寡人听吾儿如此说,还当薛相方才也遇了意外。”
薛邕再度收紧袖袍下的手。
容濯看了他的方向一眼,惭愧道:“薛相乃国之梁柱,自不会如儿臣散漫地在外闲逛。”
这一话题便就此揭过。
宴散后,薛邕与仇刃离开王宫,二人皆面色沉凝。
“相爷如何看待今夜事?”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薛邕摩挲扳指,“公子濯公然提起方才之事,却并不告知王上他遇了刺,这是在向本相暗示他欲揭过此事,但他城府颇深,因而需留意。”
仇刃道:“小翁主归来后赵王日益振作,如此怕是得生变。可需我与长安联络,加快主上的计划?”
薛邕没说话,显然不认同。
仇刃讽道:“相爷是舍不得赵王这旧主,您是忘了当年姜夫人遇匈奴一事,赵王可没忘。何况还有一个知情者生死不明,若不巧——”
薛邕倏然打断:“本相没忘!仇刃,你是主上的人,但别把自己当主上!”他随后放缓了语气:“赵国过半兵权还牢牢握在君上和公子铎手中,因而还需徐徐图之。”
-
翌日正旦。
灼玉一早被从被窝里捞出来去参与祭礼,祭礼结束,又随张王后与众夫人接见宗亲贵妇。
众人说笑时,她目光悄然从王、季两位美人和众贵妇间流转。
无论是昨夜的女子还是这些人,都与那幂篱女子不大像。
难不成是她猜错了?那幂篱女子与昨夜和薛邕私会的是两个人,亦非宫妃妃,而是王宫女官。
“翁主在看什么,这样走神?”
王美人好奇的发问打断她思忖,灼玉回神,随口道:“在看各位夫人们的裙摆,花样都很好看。”
王美人挑眉笑笑:“论裙衫样式,就属季美人和玥翁主的独特,谁让季美人生了一双巧手?不过我若有个像两位翁主这样的女儿,也得日日苦学绣工,变着法做衣裳。”
季美人神色闪过几分不自然,谦逊道:“闲来无事时绣的一点小玩意罢了,称不上多独特。”
众人就首饰衣裙聊开了,灼玉若有所思敛下眸。
-
见完宗妇后,她记着容濯的话,主动去了宜阳殿。
容濯一身玄色绣金深色,着远游冠,腰佩绶带,显得格外庄重,含笑给她新年礼:“王妹新岁安康。”
灼玉打开檀木盒子,是块金锭,模样肖似戒尺,上方刻着‘敏而好学’,充满了对她的讥讽。
再看容濯,玄色深衣削淡他周身温润,衬得他似只笑面虎,眸中笑意也像温柔刀。她迎上他含笑目光,挑衅道:“多谢,我喜欢金子,虽说不够矜雅,但正衬我这个俗人。”
容濯嘴角微微上扬:“今日正旦,不唤声阿兄听听?”
灼玉关上盒子,神色有些微不自然:“昨夜多谢你救了我,我欠了你人情,日后再还。”
重生数月,她第一次对这位兄长落下浑身的利刺。
但唤阿兄,她还做不到。
容濯低垂的鸦睫如折扇,阴影遮住眼底神色:“那便欠着,终有一日我要听到王妹唤一句阿兄。”
他揭过此事,问:“昨夜为何撞见薛相却不回避?”
灼玉反问:“你又为何刚好出现,别说偶遇,我可不是傻子。你是在跟踪薛相,还是跟踪我?”
容濯望着她眼眸:“你。”
面对她倏然戒备的神情,他并未收敛,继续道:“王妹自幼傲气,绝不会与厌恶之人往来。而薛炎跋扈、恃强凌弱,绝非王妹会欣赏之人。既如此,为何还要与他往来?”
灼玉敷衍应他:“因为孤独。”
“孤独?有两位亲兄长在,何需什么炎阿兄?”容濯轻嗤,“为兄猜测,你是不知从何处得知当初薛邕不曾救回姜夫人,对此存疑,从而接近薛炎,想利用他对付薛相。”
他的话让灼玉越发警惕,反问他:“若我想对付薛相,你会如何,是和父王告状,还是睁一只眼闭眼。”
亦或与她同谋?
容濯颀长的身形立在她面前,似一株能遮住风雨的挺拔青松,他学起她答非所问:“不妨先猜猜,若薛炎犯了错,薛相会如何?”
之前灼玉猜不出,但近日她有了数:“会牺牲薛炎,大义灭亲?”
“不错。”
薛炎这条路果真行不通,好在灼玉早已放弃,问他:“倘若薛相的私情暴露了,父王会重惩他吗?”
刚问完她已猜到。
眼下父王心中只有阿娘,恐不在意宫妃红杏出墙,至多介意君威被挑衅。可若薛相再寻些“苦衷”,搬出救命之恩,父王指不定会原谅。
灼玉颓丧垂头。
容濯见此,宽慰她:“父王念旧,薛相救过父王且近年励精图治,并无过错,我们还需另觅契机。”
“我们?”
灼玉捕捉到了关键的一句:“难不成你还打算出手帮我?”
容濯没回答,先抛给她一个问题:“帮你义务不可,但你需先告诉我,为何非要扳倒薛相?”
灼玉编了个容濯会在乎的理由:“我偶然偷听到薛相说要卸掉大兄兵权、掌控赵国。”
后半段话其实是前世从容濯那听的,某次春深之后,她双手按在容濯胸口,在他怀中支起脑袋,问:“你的城府很深,听闻长公子亦骁勇,怎会让薛邕那老狐狸夺了赵国大权?”
餍足后,容濯心情颇佳,指腹一节节地描摹她的脊骨,眸中温存缠绵:“我少时多病,常年在外求医,前几年被天子选为皇太子伴读,因远离赵国,对政务不甚熟悉。长兄善武却不善文,父王亦然,便把文政都交给薛相,这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她再问:“薛相既然这样厉害,怎不早几年夺权?”
这才从容濯那得知是因为容铎手握兵权,薛邕不得不忌惮。
因而后来容铎才会被刺杀。
忆起前世,便不可避免地忆起当时暧昧,尤其还在宜阳殿,每一处角落都有他们欢好过的痕迹。
灼玉焦灼地起身,打算出去缓缓,却被容濯叫住。
“阿蓁?”
容濯看清幼妹眼中与年岁不符的痛苦,忙隔着衣袖拉住她。
唤的是阿蓁,不是灼玉,是只象征着容濯幼妹的阿蓁。
王兄替她挡下的暗器最终化作切割她思绪的尖刀。一夜之间,她对他的感情变得更为复杂。
阿蓁、灼玉。这个名字撕扯着她。容蓁是容濯的王妹,灼玉是他前世的妻子,她不能既是妹妹也是妻子。只做灼玉,就会失去幼时属于容蓁的回忆,她舍不得。只做容蓁,她过往的一切经历、阿姊、义兄、都会随灼玉此名消逝,她将不再是完整的她。
那为何她不能像前世尽忘幼时之事那样,忘掉前世一切?
可是不行。
一旦忘掉,她会失去先机,再次让薛邕得逞,更不能查清阿娘的死。
隐隐察觉王妹是在抵触他,容濯松了手,放缓声音:“阿蓁,有何难处大可与我说,我不会害你。”
灼玉迅速平复,重生已是命运馈赠,与其纠结这无用的“羞耻心”,不如先想正事。她冷静下来,假话掺着真话胡诌:“没什么,我只是想起当初那个侍者抛弃我时,有位戴着幂篱的女子在一旁,她想是宫里人。昨夜薛相与人在宫里私会,说不定是那抛弃我的女子!总之我不想让他们掌控赵国,我好容易从卑贱的舞姬变成了翁主,不想再沦为仆婢,任人恣意赏玩!”
任人赏玩。
过去十年,那些她无法被容濯见证的辛酸倏然有了实感。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想起当年刚失去母亲时的她。小小的人因哀痛过度神思恍惚,在偌大王宫中四处寻找,钻到狗洞,钻到草丛寻找已无法归来的母亲,偶然看到他,小手拉住他,稚声道:“白衣裳……白衣裳的是阿娘!阿娘,阿娘抱阿蓁,抱一抱!”
“阿蓁。”
他低唤她一声,迅速压下情绪:“我会帮你。缘由有三,其一,相国与阿母母家有旧怨,必不愿见王兄或我掌权,我早已忌惮。其二,我昨夜已暴露在薛相眼前,不得不防。”
“其三呢?”灼玉问。
“其三——”容濯没往下说,只含笑揉了揉她发顶。
但灼玉也读懂了。
其三,因为她是他的妹妹。
可她不解:“就算我是你妹妹。我们只幼时亲近过,如今早已陌生,你为何还要对我这么好?”
容濯陷入少时回忆,却没告诉她,只问:“我赠王妹赠财帛,你会因弄不明白我为何赠送便不收么?”
灼玉被他点醒:“也是,横竖是好处,不要白不要!”
或许前世因为各自立场,他不算一个好夫君,但今生他们彻底处在一艘船上,他应当会是个好兄长。
而前世悲剧开端,是因她是个无所倚仗的舞姬,才会沦为一枚棋子。但重生后,她身份变了,便可以成为容濯薛相一样的执棋人。
结局会不同的吧?
一定会。
-
夜已很深,灼玉躺在榻上两眼瞪得比铜铃还浑圆。前世和今生的片段在脑海交错。一会是温润体贴的兄长,一会是若即若离的夫婿。
好烦。
若能只忘记容濯就好了。
她翻了个身,忽然想到初回赵宫时,太医称她会失去幼时记忆是因受了刺激,有意回避痛苦。而容濯白日听她说起薛邕时,曾调侃:“原是偷听得知,我还当王妹可预知后事。”
预知后事……
灼玉倏地睁开眼。
她是否也可以把前世当成可预知后事、半真半假的梦?
梦中义兄战死是真,薛邕祸乱赵国是真,幂篱女子是真。但她曾和容濯的成为夫妻是假。
不曾发生,更不必要记着。
如此哄着自己,灼玉感到久违的平和,此后每夜她都会花半个时辰哄骗自己,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道力量牵引着她,内心日益平静。
-
转眼到上巳前夜。
栖鸾殿的人辗转难眠,不远处宜阳殿亦灯火通明。
容濯坐在案前,神色恍然。
入夜后他照例闲适地翻阅游记,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久违的怪梦不期而至。
他仍在宜阳殿,仍有个看不见面容的女郎。女郎衣衫不整,娇喘不断,整个人卧在他身上。
身心皆残存着快意的余韵,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亲密,轻顺女郎发顶,喑哑声音温存缱绻:“累了?”
女郎双手撑在他胸口,手指在他胸口写字,显然与累毫不沾边。
她好奇道:“为何薛相那个老狐狸能将赵国控于手中?”
梦中他一望见她明媚的眼眸,心便软得不像他,对她格外有耐心,抚着她光裸的脊背解释。
如今醒后,容濯不以为然。
自知事起,父王阿母已貌合神离,后来父王更因挚爱死去颓废多年,因而他对情爱持淡漠态度,更不会明知她是仇敌遗孀还沉沦。
他照例更衣安寝,但梦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画面再次重聚,他又坐在江边——这定然又是个梦,他极度爱洁,绝不会粗俗地席地而坐。
意识即将清醒,怀中难辨面容的少女也要随之消散。
容濯前所未有的慌乱。
他紧抱着她,慌乱轻吻她逐渐失去温度的额头,试图留住她,然而他抱得越紧,她离开得越快。
即便这一次依旧看不清她容貌,可他却无比笃定。
她是他挚爱的妻子。
“灼灼!”
容濯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殿外暖阳煦煦,鸟鸣啾啾,天早已大亮。他坐起身,怔然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目光逐渐茫然。
灼灼……
陌生的名字灼过心尖。
灼灼是何人?
“公子?”
祝安的声音打断他,隔着屏风请示:“灼玉翁主的笄礼再有一个时辰便开始,君后让公子速速更衣。”
灼玉?
凉风吹入寝殿,纱帐拂动,眼前的薄雾也散了开。
容濯想起来了。
灼玉是他疼爱的王妹。
那么灼灼呢?
灼灼,是梦中他死去的妻子。
容濯心倏然被揪住。
妹:失去记忆是我的幸运,但恢复记忆将是你的不幸。哥!(揪耳朵)我叫你哥,听到没?
哥:妹妹是妹妹,妻子是妻子(闭眼默念一万遍之后)——妹妹是妻子。
妹妹开始忘记了,但得有个过程,开头缓慢,这两集打完小反派,会duang一下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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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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