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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魔鬼

尽管秋天,到农忙丰收时节天气依旧炎热难耐,太阳明晃晃照在京师整片土地,处处耀眼白光。

宋喜喜从牛车跳下来,擦擦额头上汗,双手整整头上戴的笠帽,一张小脸绯红,手拿一把镰具。

他们一行兄妹眨眼很快就到了城郊田庄。

九月大片大片金黄稻田,如同彩笔丹青勾抹挑染于苍穹底下。此情此意,风景蔚为壮观。

稻田边,随处可见乌桕树叶被风染成胭脂红色。农田里时不时传来声声佃农的欢谈笑语。

“喂,你们说这宋喜喜,她究竟怎么了?这回又吃了哪门子药?”

“该不会,又是变着法儿,想耍什么阴招,捉弄咱们吧?”

“是啊,的确让人很奇怪想不通!往常父亲时不时教育我们,‘一粥一食,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所以,咱们这些做子女的,不敢不听父亲教诲,虽生为官家子弟,当勤劳自立必勤劳自立,譬如什么洗衣烧饭,洒扫庭院,农田之事样样要精通,更不能成为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公子哥儿……可是,这一番教导,偏偏对宋喜喜是抵抗的!还常因为这些事儿,宋喜喜不知怼了父亲多少次,说什么她堂堂学士府千金小姐,居然还要干这些下贱农事………”

“对!不干就罢了,还泼妇骂街,父亲母亲拿她也是没辙,谁叫她丢失了这些年,父母亲心里对她一直有愧疚!”

“……”

宋喜喜这一路自然没少宋时璟、宋时简两兄弟的狐疑探究。

他们几人同坐在牛车,眼睛时不时朝宋喜喜稀奇纳闷瞟着。

在两兄弟眼中,毕竟对她这个府中“异类”、“闯入者”是排斥的,回避不接纳的。

宋珍珍才是他们的“亲妹妹”。

牛车上,他们三兄妹有说有笑,宋喜喜仿佛被隔绝在他们兄妹几人亲密深厚的情感之外。

好在,经过“一些事”,宋喜喜如今什么都想通达彻悟了。

也不生气。更不吃醋嫉恨。

回想从前刚进学士府那会儿,其实,明明两兄长对她也是友善温和、热情接纳的,然而,由于她的各种作天作地,幺蛾子是想一出又一出……

她很快将两兄长所投递给她的友爱关怀亲情统统打包、丢弃回去。

不管有人没人,她直接当着两兄长面,讥笑嘲讽大哥宋时璟是个病秧子,仗着父母亲的亏欠疼爱,骂人家成日病歪歪、风吹就倒的模样如图一只得瘟病的鸡,估计活不了几天就去见阎王。

如此便罢,把人家厨房里熬的药直接扔掉,还嫌不够。

又讥笑二哥宋时简,说人走路时一瘸一拐,一高一低,并边笑边学对方走路的模样。

当时,就宋时简那爆炭脾气,若非宋珍珍和宋时璟等人拉劝,直接就一手提起来,活活把她摔死了。

*

要说宋家在整个京师,也有良田数千顷。且大多是官家恩赏的职田,税赋轻微。宋喜喜回到学士府后,无论怎么讲,欲要过上她想象中的京师豪奢大官僚贵族生活,也是理所当然。何况除了有数千顷良田,这几十年里,祖父宋思道守卫边疆,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官家一直重用提拔,像其他金银玉器种种赏赐更是不少。

可是何以,宋喜喜在学士府也生活了不久。整个学士府根本就是仆婢稀少,吃穿用住,要有多低调简朴,就有多低调简朴。

宋喜喜开始还以为是他父亲宋渊故意作秀,以博名声。

原来啊,还真不是。

他们所生活的这南楚国一百多年来就持续战火,不停打仗。

关于国情局势诸事说来话长。

总之,如今整个京师遍地都是无家可归、无地耕种的流民。

父亲宋渊时常将自己的私产拿出来安置接济流民,自掏腰包开设粥棚粮厂,想尽办法安顿他们。

有些流民成了他们宋家的雇农或佃户。通常来说,一般按如今世下,佃户租耕达官贵胄们一亩田地,每年不管干旱水灾,农作收成如何,佃户们就必须向东家交纳至少八成以上的粮食产收。这还算是好的,又加其他各种人头杂税,真就应了诗里常说的那句话——“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如今,宋喜喜总算了解到她所生活的宋家,及父亲宋渊为何一直要提倡子女勤劳、简朴。

宋家的流民佃户,每租宋家一亩良田,她们宋家却只要二成的收租。各种大小杂税也是想尽办法帮他们躲避减免。

除此,天旱水灾一切田租全免,竟还无偿提供所有农具甚至种子等物。

“看来,就我爹这种行事作风,我将来不会被饿死,就算阿弥陀佛,万幸了!”

“……”

宋喜喜心下苦笑。一双晶亮星眸却闪烁着对父亲由衷崇拜佩服。

*

“你们是谁?这是俺们租的田地!”

“……”

“你们这是想要做什么?!”

突然一个身形干瘦的年轻庄家汉跑上来冲他们兄妹大喝数声。

手握紧镰刀,横眉怒目,表情紧张愤怒。

兄妹几人正挽好裤腿,刚刚下地准备收割稻谷,齐齐抬头全都惊怔。

原来,兄妹几人所在这片田地租给的人家姓齐。

这年轻庄家汉是齐家的上门女婿。初次下田干活,并不认得几位。

宋家大公子宋时璟忙作揖解释:“哦!这位大哥,别误会,我们是宋府来的,我爹是这田的东家,名叫宋渊……”如此这般,又细说他们几兄妹来,主要是想帮他们收割稻谷,意在锻炼身体,通悉农情。

年轻庄家汉始终不信,还在继续怒瞪兄妹等人,哼道:“俺不信!这话想诓谁,东家的公子小姐们怎么可能亲自下田帮咱们这些贱民做农活……”其他几兄妹斯斯文文长相还算秀气,他把眼睛尤其往宋家二公子宋时简脸上盯,只见嘴唇长满胡茬子,牛高马壮,皮肤黝黑泛红,眼睛铜铃似正恶狠狠瞪着他。

“我看,你们八成就是强盗!或者是官府来的恶吏!想强行收割俺们家的粮食!我,我告诉东家去!”

“……”

也不怪这些佃户流民,只因长年饱受饥饿战乱流离,视每一颗粮食为生命。

眼看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对方咬死了兄妹诸人来者不善。

宋时简脾气暴躁,显然极不耐烦,手拽着汉子胳膊正要使劲往田埂边一推。“这大热天,老子不好好呆家里睡觉,好心偏赶早来帮你们割稻谷,颗粒不要,你居然他娘的怀疑俺们是强盗!蠢材!蠢材!还不给俺快闪一边去!”

宋时璟和宋珍珍赶忙拉劝:“二弟/二哥,这使不得!使不得!”

眼瞅年轻汉子就要推翻在地。

“哎呀!榔头!榔头!你是要蠢死了,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们全是咱们齐家的恩人!是宋大学士府上的公子小姐!你就是敢阻拦天皇玉帝老子,你也不能阻拦他们呀!”

“……”

有老者忙忙脱下头上笠帽,肩头搭条布巾,飞也似朝兄妹几人跑来。

正是齐家的家主。

老佃农隔着田老远便听闻前头人声争执,一揉眼,待看清是宋时璟等兄妹,吓得早魂飞魄散。

气喘吁吁跑上前,指着那个名叫榔头的年轻汉子就是几通大骂。斥毕,又是下跪,又是磕头作揖,赔礼道歉。

宋时璟身体虚弱,边咳嗽边将老人好生搀扶起来。

宋喜喜连忙也去搀,让老人赶快起来。

这样一通热闹,自然引起其他佃农前来围观。

宋喜喜见有个六七岁大小男孩儿面黄肌瘦,正眼馋饥饿盯着她方才放在田埂的干粮馍馍点心不停地吮手指,心领神会,马上从油纸包里拿出一块儿,“小弟弟,这给你吃。”小孩子面生不懂礼数,高兴接过大口大口咬起来。

秋风阵阵,吹得满田稻穗如金色海浪,田地里蛙声片片,麻雀叫闹。

“说来,俺老齐家原一家都是北人,长年生活在边境,因时常战乱,琻国一群畜生猛兽,时不时骑着铁蹄就来咱们县城蹂/躏踩踏一番。俺全家眼看就要活不下去了,最后只好带着一家老小数口,躲进了边境的深山老林。不想,那年,鞑子琻兵居然还是跑上山林,他们一群畜生,见东西就抢,就烧,见男人就杀,见女子就奸辱……我大儿媳妇当时还在坐月子,抱着孩子还在床上喂奶……然后,然后那些畜生就把她给,给……”

“我大儿媳妇最后被他们糟蹋完就被刀捅死了,肠子当时流了一地。我大儿子,还有可怜未满月的小孙孙,最后都被那群东西给杀死了……”

“后来,亏得是宋将军,就是你们的祖父,和那群畜生一阵猛拼,才救下我们余口老小。”

“宋家军又给了我们好多盘缠,然后,好心指路让我们来临安投奔大学士宋渊……”

原来,近百年前,琻兵凶猛,带着数十万铁骑一路南下。原南楚国赵氏王朝统领中原,国号非南楚,而是大楚。琻兵势如破竹,居然两次直取大楚首都东京开封城。眼看早已积贫积弱、危如累卵的赵家王朝马上覆落,灰飞烟灭。当时还在京师只做个禁军小统领的宋识恩——也就是宋喜喜的曾祖父,一路排除异党,孤勇杀敌。带着手下诸多精锐将士,包括喜喜的祖父宋思道等人,誓守京师,抛头洒血捍卫开封城。待琻兵二次南下,新帝孝宗和皇太子等数位宗亲不慎被敌军所俘,也是喜喜的祖父等人冒死勇闯虏营,救下孝宗太子等人。

并那此期间,宋家也同时牺牲好几个子孙,分别是宋喜喜的几个曾祖叔们。

甚至,也可以说,最后一次东京城战役,就连宋思道也险些门殚户尽,全家阵亡。

所以,后来世人眼中,他们宋家,是整个朝廷百姓的恩人。

若是没有宋家,今天赵家的这最后一丁点残壁江山,南楚国,怕也早已毁于琻兵铁蹄下。

而所有的南楚汉人,也都会像齐家的大儿子、大儿媳妇那样,死于琻兵的残暴兽虐中。

老佃农从宋家对他们现在余下几口人的大恩大德,一直说到对琻兵的仇恨。说着说着,眼泪鼻涕纵横,五官纠结,喉头嘶哑哽咽。情到激越浓烈处,扑通一声,对着宋时璟、宋喜喜等兄妹又是连连跪下磕好几个响头。

“齐老汉一家不幸生逢于这乱世中,可笑那些世人成天只知道拜佛求菩萨保平安,可这世道,哪有什么菩萨显灵?!”

“你们宋家,才是这赵楚王朝的真菩萨啊!是百姓心中的神佛!”

“俺们一家老小受了宋将军恩惠,好容易来到临安,一下又有了田种,有了遮风挡雨安置处,再不像以前又是挨饿挨冻,又是流亡提心吊胆过日子!”

“官府向来只知各种收税,哪里有咱们这些蝼蚁贱命,都是恩人你们宋家呐……”

“……”

老佃农哭得稀里哗啦,苍老佝偻的身躯在秋风中越显萧索。一个人对着宋家兄妹磕头谢恩尚觉不算,将女儿,女婿,儿子,孙子全都统统拉来跪下。宋时璟兄妹赶紧搀扶说这样使不得,会折他们的寿。

宋喜喜心情却是复杂极了。

*

此时,有人也正在田埂不远处静静观看、听着这一幕。

同样身穿灰青色粗布束腰长衣,发束黑方巾。皮肤是古瓷冷玉般寂静幽深的白。

手正拿着把镰具,听得很饶有兴致的表情。

宋时璟不经意抬眼撞见对方,赶紧笑着招手叫一声,“呀!四弟,你怎么也来了?不是说今儿有事,你来不了?”那人略弯嘴角,神情仍旧在笑。“我怎么不会来?若不来,岂不错过眼前感人的一幕?错过了咱这齐老伯这动人心惊的故事?”

便笑着,往宋时璟等人走过去。

宋喜喜脸霎时白了。

没有人听得出此人言语中的挖苦和讽刺,她听出来了!

这言语中的轻蔑、仇视,让她赶紧循声去看对方的脸。

那宋时宴似乎也正盯着她。两人目光空气里碰撞交接。

对方忽笑盈盈挑了挑眉峰,“呵,三姐,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也过来了!”

一顿,悠悠然夸赞似叹道:“你们说,既然三姐都来了,岂有我这个做弟弟的都还窝在家的理?”

他把玩着手中的镰具,又似关心:“三姐,你来干这些农活,累么?”

宋喜喜此刻哪里听得见他正对她说什么、问什么。

随着手中白晃晃镰刀在他掌心里的慢悠悠敲打,正好有阳光透过刀具,反射在他微勾的唇角边上。

那腮边一撇撇雪亮的光线,仿佛是老虎发怒吃人时、震颤的长长胡须。

喜喜看得心骤惊。

再去瞧对方眼睛。而对方那双眼,瞳仁泛着一丝淡淡茶褐色。这让喜喜突然仿佛又想起小时候经常跟随养父去打鱼,养父告诉她,有些湖不能轻易靠近,它们表面波平浪静,实则藏着神秘恐怖的水鬼。

搞不好一个运气霉衰,水鬼就会把你拉进湖底深处去,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宋喜喜身子极不自然摇了摇,颤了颤。耳边突然闹嗡嗡乱作一团。“将我阿姐剥衣先刑杖八百,再游街示众,死后吊尸城中……”余下还有其他等诸字眼,什么“乱X罪”、“宋家人个个脏心烂肺……”她仿佛整个身子都淹没在由这些字眼堆积涌动的浪潮里。

就快透不过气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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