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霜静默半晌,下了定论:“至少季知年是个修士,不要你拿灵力吊着性命。”
叶琛却更糊涂了,她微微蹙眉:“可是季知年也不一定就会受苏二那样的伤啊,你这话说得好像他一定会遭遇生死劫难一样。”
然而这句话刚出口,叶琛就发现洗霜说的也没错,上一世,季知年的确是死在了浮屠塔的风波里,如果当初他也是如此被拉入秘境,在秘境中死去,那确实是很难被其他人发觉的。
思及此,她轻轻叹了口气,抿唇道:“就算有这样的劫难,我也会救他的。”
她从前受过师门许多恩惠,同这位大师兄交集虽不算多,但他确实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
叶琛想,这样的好人,是不该客死异乡的。
叶琛还想说救季知年这事是她的,不必麻烦他,话没出口,就听到洗霜道:“你和季知年的事,本来与我无关,但我看你这个师兄,明显是更亲近他那位宋师妹的。”
洗霜握着半截剑柄,灵力凝结而成的剑柄被攥得太紧,他原本就白如霜雪的肌肤泛起道道妖异的殷红纹路,如凤仙花汁在素绢上倾覆,汁水四溢,花叶翩跹,触目惊红。
他掀起眼皮,望了一眼几十米外的季知年,冷淡道:“在他眼里,你是万剑阁的人,不是什么小师妹,因此他会敬你,与你交好,但一定会心存忌惮。”
洗霜挑剔地审视了一圈季知年,青衣修士姿态从容,气质温雅,腰间别着一支长笛,若只看背影,他与洗霜记忆中的苏二极为相似。
半晌,剑柄中才传来叶琛的声音,
“我知道啊......宋以安是他师妹,也是我从前的师姐,季知年关心她不是很正常的吗?”
叶琛的声音有点疑惑:“但是忌惮......倒也不至于吧,他顶多想帮宋以安上万剑阁求剑,我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
叶琛觉得洗霜未免也太瞧得起季知年了,她这位师兄,只要人家不捅上他一刀,他都愿意相信这人是在给他演示刀法。
洗霜漠然:“既然如此,你好自为之吧。”
叶琛眼珠转了转,从洗霜这句话里砸吧出一点气来,纳闷极了。
她有哪里说得不对吗?
莫名其妙。
洗霜说完这句话后,好久没有说话,叶琛听着耳边隐隐传来的蝉鸣,忽然想到,洗霜是不是在树林里和她通讯?
那树林里有很多蝉吗?洗霜现在是不是站在某棵大树旁边?
问题兜转到嘴边,刚要问出口,洗霜却在良久无言中转了话题,
“我今日听韩子仪提到万剑阁,他有一点说错了。”
他道:“万剑阁最开始的确是剑圣给自己准备的坟冢,但后来那位剑圣改了想法,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于是万剑阁就成了所有剑灵的归所。”
叶琛觉得话题转得有点快,从季知年突然到了万剑阁,但又觉得也许洗霜有自己的用意,附和道:“嗯,也许韩子仪认识剑圣的时候,她还没有改变想法,他自己也说只去过一次万剑阁。”
“他不可能不知道。”洗霜语气平淡地否决了叶琛的猜测,“万剑阁这个名字,就是源自剑圣‘大庇天下灵修’的构想,这份手札至今仍由阁中长老保存,而在剑圣的亲笔记叙中,是一位法修友人帮着取了这个名字。”
叶琛眨了眨眼,迅速反应过来:“你是说,韩子仪在说谎?”
洗霜微微摇头:“是不是谎言未可知,如果一个人对自己所说的话深信不疑,这还算谎言吗?”
叶琛深吸一口气,想了想,道:“也是,他没必要在这种地方撒谎,他说自己很多事都不记得了,那记错了也未可知,我倒是更怕另一种可能。”
她微微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圈阴翳,
“洗霜,你说秘境中会不会还有另一个人。韩子仪说这个秘境是因为有人做了错事,可韩子仪那个样子,我实在想不出他能做什么,但如果他只是被推到台前的那个人呢?”
叶琛想了半天,并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叹息道:“总之,你我都当心些吧。”
不管怎么说,韩子仪确实帮她恢复了和洗霜的联系,叶琛不愿意把他想得太坏,问道:“既然你已经能感应到洗霜剑,能顺着这联系找到我们吗?”
韩子仪在剑上轻轻一点,就打破了秘境对两人的阻隔,虽然只是能通讯,但叶琛觉得,这就像一个鸡蛋只要开了条缝,迟早整个蛋黄都会流出来的。
半晌,洗霜道:“给我一些时间。”
叶琛轻轻“嗯”了一声,又听到洗霜道:“以后......不要把剑抱在怀里,你换个姿势。”
叶琛本来躺在床上,剑一半搁在胸前,一半斜斜倚出腿侧,本想和洗霜说完话就睡觉,闻言,马上从床上坐起来,疑惑道:“为什么?”
几朵霜花从剑尖飘出,在她指尖打转,美丽极了,叶琛抓住它们:“你这剑还会飘花呢,可见它喜欢我这么抱着。”
洗霜沉默半晌,声音有点闷:“剑哪来的喜不喜欢,你放桌上一样会飘花。”
“不,我早上试过的。”叶琛摇头,“韩子仪在的时候,它就只结冰,不飘花。”
她“嘶”了一声,忽然开口:“洗霜,你不让我用这个姿势,不会是因为......”
“......因为什么。”
叶琛却安静下来,不说话了,直到这沉默让另一边都有些不安的时候,她才爆发出一阵笑声,
“那得问你了,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
笑完,叶琛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刚从万剑阁求剑回援的日子,去时只顾着担心妖鬼和师门,回来时一颗心倒是落了地,身边这位剑首又实在好玩,一路上总是她笑出了泪花,洗霜木然看着她笑。
抬眼,看到所住客房低矮的天花板,叶琛总算收住笑:“好啦,不逗你了,我下次不抱着剑就是了。”
洗霜听到她收剑回鞘的声音,不久,那边就传来一阵轻浅绵长的呼吸声。
他听了一会儿,掌心收紧,剑柄一瞬化为星星点点的光末,散落一地。
他这时才放松下来,倚靠着古木憩息,气息清冷而紊乱。
洗霜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手背看了一会,无数道斑驳的红痕从肌肤下生出、延展,如冬日缀满枝头的红梅,天光雪色相映,那糜烂的落寞的红,也成了天地间唯一一道姝色。
剑灵和自己的剑之间有很深的羁绊,他可以感应到剑在哪里,也可以相隔千里指挥自己的剑,而更为深重隐秘的一点羁绊......是剑会将自己的所有触觉传回本尊。
洗霜白日听完了韩子仪和叶琛的交谈,晚上又听到客栈里细碎的吵闹声,他通过这些确定了叶琛几人的情况,却没想到自己差点栽在这件事上。
剑被她随意搂在怀里,她身上滚烫的温度从剑身传来,像一壶开水浇在冰雪上,咕噜咕噜冒着热气。
他感觉自己又要被她捂化了。
他靠着树,阖上双眼,剑身传来的灼烫触感仍久久无法褪去,于是很快他又睁开了眼,发觉这实在不是个好办法——
屏蔽视觉后,身体的其他触觉分外显著,无法视物,身上每一寸肌肤都传来近似于烧灼的痛感,可又并不是完全在痛的,甚至,他觉得这痛楚里弥漫着一种隐秘的快感。
其他结过剑契,或者自己的剑被别人拥着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吗?
洗霜想了想,又觉得或许只是自己材质特殊,他本体是千年玄冰铸成的灵剑,不惧霜寒,却不喜炎热,他总觉得叶琛太烫了,但她的烫又和酷暑不同,是温温吞吞的灼热,像水一样。
下次见面,要告诉叶琛不要乱摸他的剑......
他如此想。
*
叶琛今晚又做了一场梦。
她身体变得小小的,坐在河边拿棒槌捶打衣服。
叶婆婆嫌她洗得慢,把她盆里的衣服拿了一半到自己盆里,边洗边讲她:“阿珍啊,你洗得这样慢,以后找了婆家,要嫌你的。”
叶琛眨着乌黑的眼睛,道:“我不找婆家就是了,我在这里陪婆婆一辈子。”
叶婆婆手上的动作停下来,脸上皱纹像包子的褶,她瞪大了眼睛,
“哪有姑娘不找婆家的?你没有丈夫就没有家,我老了靠谁去?阿珍啊,做人不能没良心,我把你从河里捡回来养大,也就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了。”
叶琛想了想,问道:“那叶婆婆,你的丈夫去哪了呢?”
叶婆婆朝河里啐了一口唾沫:“死啦!”
于是叶琛笑起来,说:“那我也找一个早死的丈夫,他死之后,我一个人也能给婆婆养老送终。”
叶婆婆犹疑地盯着她看,最后说:“阿珍,你要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我养你大,你养我老,这是你欠我的。”
“好,这是我欠婆婆的!”叶琛笑着附和道。
可是叶婆婆没能活过她六岁那年的冬天,也没能看到叶琛打算克死的三个丈夫,叶琛就被来河边找药草的老头捡了回去。
她被绑在一张椅子上,脚够不着地面,怎么挣扎也只是让椅子发出“噔噔”的响声。
老头熬了新药,对她说:“今天这碗加了刺棠花,这可是难得的东西,好孩子,快让我看看效果。”
一碗乌漆嘛黑的汤药灌入叶琛咽喉。
刺棠花有一股淡淡的腥臭味,被辅料的药味遮掩过去,但一入喉,马上变得腥臭难当。
叶琛被这阵臭味沤醒过来。
神思恍惚间,她忍不住伸手去抓身边最熟悉的物什,摸到了一把剑。
拔剑出鞘,剑光雪白,霜华流转,地面顿时结了一层冰。
那股腥臭味却还是萦绕在鼻尖,经久不散。
这时候叶琛已经清醒许多,理智回笼,她发现这阵臭味并不是刺棠花的,而是隔壁传过来的,不多时,她听见许多扇窗户打开的声音。
有人骂道:“哪个畜生大半夜拉屎!艹,滚出来让你爹给你塞回去!”
又有人弱弱道:“好像......不是屎味啊,像是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
客栈内一阵喧嚣,楼下很快亮起灯,有晚上值班的小二上来处理。
叶琛攥紧剑柄,指骨僵硬发白,剑中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
“你那里为什么这样吵?”
叶琛盯着从门前拖拽而过的尸体,沉默半刻,轻声道:“因为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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