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省神院是出了名的贵。
能在这儿修学,不是王孙,就是贵戚,最不济,阿爹也是个侍郎,不然负担不起每年昂贵的束脩。
钟书玉能在这儿修学,已是上面的人法外开恩,断不能让南宫问雪额外负担她的束脩。
所以,她只能想办法赚钱。
帮同窗写写作业,跑跑腿,简单但赚钱太少,慢慢的,钟书玉把目光放到别处。
神院有药理课,乍一看与民间的医术差不多,细究下来,还有很多门道。比如强身健体的药,增强精力的药,吃下后,能短时间增加悟性的药。
这些药价格比跑腿高许多。
后来接触的多了,她的胃口逐渐增加,也有人找她定药。有些药材盛京买不到,她就得易容化妆,去黑市买。
黑市买不到,就伪造路引,去别处打听。
这些东西,于她而言信手拈来。
除了她自己,她还给钟父画上满脸麻子,给钟母做了个罗锅。认识他们的人,也得瞧半天才能发现。
一路上有惊无险,折腾了五日,终于到了天阙。
天阙是边境之地的一座城池,算不上大,南宫家的人管不到这儿,也不会太小,小到来个外乡人,就会被所有人围观。
钟父钟母租了一间院子,准备开间面点屋,赚不到太多钱,够用就行。钟书玉准备去护城军,找个活好补贴家用。
对外,他们一致说得罪了贵人,逃荒路上遇到,才一路扶持到这儿。
令人意外的是,这儿不少人与他们一样,得罪了权贵不得不远离家乡讨生活,所以他们的出现,不算引人注目。
修整了一日,第二天清早,钟书玉一路打听去了护城军。
护城军名义上是军,实际上,是一个民间组织。
距上神封印魔神已过一千多年,封印有所松动,时不时会逃出来几个品阶底下的魔族。
封印他们的十万大山,受魔气影响,偶尔也会出现魔化的动物下山袭击村民。
因此,护城军出现,一边巡逻,一边守护百姓。
在荣朝,只有王孙贵族才有资格修习法术,在这儿,只要有天资,都可以修习。区别仅在于上限高低。
王孙贵族学的,是这世上所有能学到的法术;这儿学的,只有对付魔族的本领,不至于无力反抗罢了。
钟书玉这种水平,来这儿当个夫子都绰绰有余。
护城军的营地在城外,一片翠绿的草原之下,有一幢木头做的院子。院门大敞,能瞧见里面不少男人。
有的在玩牌九,有的在闲聊。
钟书玉刚一走进来,便有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头迎了上来,道:“小伙子看着眼生,来这儿做什么?”
“我听说这儿招人,过来看看。”
护城军许多年没来过新人,此话一出,纷纷停下手头的事凑了过来,来看这位俊俏的少年郎。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问,有问她多大年纪,也有问她家在何处,为何来这儿。还有人高喊一声:“我去叫老大。”
跑走了。
钟书玉一一回答,说自己叫王宇,津渡人士,十六岁,在码头做工,因得罪了码头上的老板,日子过不下去,不得不去别处讨生活。
护城军的老大来的很慢,她口干舌燥地说了好一会儿,人群才慢慢让出一条道。
是一个骚里骚气的男人。
他穿了件黑色的短衣,松松垮垮地挂着。白色的里衣大敞,露出一大片晒得粗糙的胸膛。
钟书玉错开眼,不忍看。
老大好似刚被叫醒,眯着眼,有点起床气,哑着嗓子说:“就你想加入我们护城军?细胳膊细腿能打吗?别给魔物塞牙缝都不够。”
声音有些耳熟,钟书玉看去,模样也有点眼熟。
像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
钟书玉有个哥哥,叫钟文宣,比她大八岁。
十年前,她哥得罪了赌坊老板,连夜了。
钟书玉有些怨,他跑了,赌坊老板的仇还记得,他们带人来糕点铺,要抓年仅八岁的钟书玉抵债,是他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又花尽了这些年的积蓄,才换回的她。
十年过去了,他跟死了一样,了无音讯。
钟家人也当他死了,除了偶尔夜半时,钟父钟母看着月亮,独自叹息。
很明显,眼前的男人也认出了她,眯着的眼睛都瞪大了。
“咳,”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们护城军规矩不多,只要是人才,都能有一席之地。你跟我走,咱俩仔细聊聊。”
他的房间在二楼,进去后,他立刻关上门,试探道:“小玉?”
钟书玉冷冷地看着他。
钟文宣摸摸鼻子,没跑了,这绝对是他妹妹。
朝廷的通缉令早就传到了天阙,大街小巷都是,钟书玉把事情简短说了一遍,隐去了关键信息,只说南宫慕羽看上了她的身子,想强迫她,她不同意,就跑了。
事实上,她也没撒谎。
钟文宣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遍,强忍下脱口而出的询问,道:“咱俩不愧是兄妹,闯起祸来一个比一个大,不,你比我厉害。”
“还说我。”钟书玉踹了他一脚,骂道,“干什么不好学人家赌钱,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们怎么过的!”
“别别别。”钟文宣一边退一边求饶,“我没赌,我发誓,我不是那样的人。”
钟文宣说,他当时没去赌钱。
十六岁的年纪,已经能算大小伙了,他不想一辈子呆在糕点铺做糕点,就找了朋友,一起在外边寻个事做。
恰巧,赌坊在招打手。
他第一天去,就碰上一个老赌鬼卖女儿。
女孩十五六的年纪,平日帮人洗衣服赚钱,每日清晨,都能看见她端着一个盆,踩着朝阳去河边。
这样好的女孩,不该被卖进赌坊。
那不是个好地方,没有姑娘能活到二十岁,大多没几年,得了病,受了重伤,尚有一口气时草席一卷,丢进乱葬岗自生自灭。
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所以,他站出来,说了句话。
那姑娘硬气,趁这功夫,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她用的力气很大,脑袋上全是血,顿时进气少出气大。
人没了,赌坊老板少赚了钱,就把债算到了钟文宣头上。
那时他才十六岁,刚离开父母的羽翼,什么也不懂,慌里慌张的在朋友的安排下逃了出去,一路乞讨到了蜀地。
本来他想等风声过了,再换个名字回去,结果在蜀地遇上前来议事的秦夫人。秦夫人外出时被混混盯上,他出手相助,为报救命之恩把他带回了天阙,给了个护城军统领的身份。
钟书玉沉思片刻:“撞柱子撞不死人,那姑娘一定还有救。”
钟文宣摇头:“你不懂,重点不是她死没死,是那些人,从来没把我们普通人的命当命。”
死了,要他赔赌资,没死,要他赔药钱。
一个人两种吃法,一旦盯上,断不可能轻易松口。
钟书玉何尝不是?
同意,死;不同意,迂回的死。
因为她穷,因为她没有依仗,因为她足够普通,死了,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南宫慕羽肯放她走,是他清楚,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钟书玉叹了口气,把所有责备的话咽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兄妹俩同病相怜。
“我走后,他们没找你麻烦吧。”钟文宣道。
怎么没有。
钟书玉顿了顿,道:“赔了点钱。”
不多,钟父几十年的积蓄。
过去的事已然过去,何必说出来,惹人难过。
至于那些附加的痛苦,就像她大半夜被南宫慕羽喊去国师府,害爹娘找了一夜——实非她所愿。
“那就好。”钟文宣松了口气。
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
这儿不是个说话的地,护城军不少人见过通缉令。钟文宣让妹妹先回去,说他再考虑考虑,过了会儿,又找了个由头出了门,在小巷中汇合。
天阙人不多,僻静的小路不少,两人一前一后,躲着人群,不多时便到了新租的小院。
院子不大,临街是铺面,后面用篱笆圈了一小块地,堆放了不少杂物。
破旧的木门只到肩膀,站在门口,院内景象一览无遗。
钟文宣站在门口,犹豫了。
十年不见,不知父母如何。明明一路小跑过来,迫不及待想见见家人,只差临门一脚时,生生停了下来。
“小玉,爹娘……可还怪我。”
同样的话,他又问了第二遍。
“王宇,你站在门口做什么?”钟母推门而出,手里拿了个簸箕。新搬到这儿,什么也没有,钱也不多,只好把屋子里能用的洗洗干净继续用。
她刚洗好拿出来晒,就见女儿和一个陌生男人站在院门口,“这位是……”
想念了十年的人站在咫尺之间,钟文宣嘴唇颤抖,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透露出一个字:“娘。”
他娘怎么驼背了?
钟书玉这才想起,他们的伪装还没卸:“进去说。”
铺门紧闭,只余了一条过人的缝隙。
如今,最后一点缝也被关上,屋内顿时陷入黑暗。
钟母去掉背上的罗锅,钟父擦去脸上的斑点,以最真实的样貌,面对眼前十年不见的儿子。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钟父握着儿子的肩膀,眼睛在哭,嘴巴却在笑。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声音道:“这些年,辛苦了。”
没有责备,没有怨恨,满心满眼都只有一句:回来就好。
钟母心疼地看着儿子:“一个人在外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快脱下来,娘给你补补。”
钟文宣尴尬地侧过身,把衣服整理好才说:“娘,这边流行这么穿,您别担心。”
他把这些年的事简单说了下,与钟书玉听到的差不多。他改了姓名,籍贯,以左星辰的身份示人,十年来一直在秦夫人手下干活,近几年才升到护城军统领。
钟父钟母十分满意,事实上,儿子活着他们就很满意。
钟父道:“你也真是,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寄封信,白白让我和你娘担心。这次要不是国师脑子抽,非要你妹妹和他妹换劳什子的身,我们还得被你瞒一辈子。”
钟书玉在旁边拼命挤眼睛,也没挡住钟父跑在前面的嘴。
“嘿嘿,我不是怕赌坊的人找你们麻烦。等下,”钟文宣终于反应过来,“什么身?换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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