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新庭院于谢邀而言就一句话的事儿,不值一提。照谢邀往日的性子,是要将常公公放在身边的。
常公公陪伴皇祖父的时间久,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事儿,但常公公口风严实,加上他又是太孙,要和皇祖父身边的人避嫌,想问也没寻着机会。
如今他顶着皇祖父的脸,无论问常公公什么,常公公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
偏偏,监栏院的环境太差,常公公来监栏院做错事还是纯属惹了皇祖父嫌不好说,让他搬回养心殿是引狼入室怎么办?
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问吴德贵,“你在养心殿当值,常公公刁难过你吗?”
他看出常公公对吴德贵怀有敌意,这敌意,总不会莫名奇妙就有吧。
“奴才不知那件事算不算,去年年底,常公公身体不好,想收几个徒弟,问奴才乐不乐意...”
辇车出监栏院就不颠簸了,谢邀昏昏欲睡,听到这话来了兴致,“你不乐意?”
如果他乐意,常公公就不会是这个态度。
宫里的老太监谁没几个徒子徒孙啊,别以为只朝堂风起云涌,宫里太监宫女也拉帮结派斗得凶。
“朕没问过你,你有师傅吗?”
“没有。”
“那你怎么混到养心殿内侍位置的?”
“管事嬷嬷人好。”
“少在朕面前说鬼话。”
“......”吴德贵低下头,脸红了,“奴才以前在膳房劈柴,经常有宫女来看奴才,管事嬷嬷觉得碍眼...”
“......”
追根究底,长得太好看了,谢邀长叹,“朕懂管事嬷嬷的苦恼,太招人稀罕不是什么好事,朕...”
谢邀回忆起自己,都说他是开朝以来最俊美的太孙,一上街便引得无数小姐们围观,一个个像被灌了**汤似的,还有男子恬不知耻试探他的癖好。
想想就恶心。
“到哪儿了?”
“前边就是梅园了。”吴德贵递上茶盏,谢邀品了口,道,“梅园前边是北园吧。”
“是。”
“从北园走。”北园过去就是养心殿,距离近,如果沿着抄手游廊绕弯,得耽误许久,将茶杯推出去,“糕点呢,朕再吃两块。”
膳房的绿豆糕是花形状的,味道不腻,谢邀连着吃了四五块,又喝了两杯茶,肚里总算好受些了。
北园离膳房近,种的是能食用的鲜花,皇祖父为彰显仁德,逢年过节,都会让膳房做些鲜花饼送给朝臣们,虽已过了春日,北园仍花团锦簇的。
倏地,雕花镂空的墙壁缝里飘过道婀娜多姿的身形,谢邀定睛望去,只看一个穿着流彩百蝶云锦裙的女子飘飘起舞,她肌肤雪白,舞姿轻盈飘逸,像花间的蝴蝶。
给这满园焉哒哒的花草添了几分活力。
谢邀擦糕屑的手顿在嘴角。
辇车也停了下来。
“皇上,那是柔妃娘娘和她身边的宫女。”
“朕知道,她父亲是工部侍郎,乃原配夫人所生,入宫前已有心仪之人,两人快定亲了,继母突然狮子大开口要万两聘礼,男方拿不出那么多钱,亲事黄了,她家才送她进宫的。”谢邀绝不承认自己是被美色迷惑,以致口不择言。
他就是看多了老匹夫,乍然看到个眉眼鲜活的女子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为了送她进宫,侍郎家给罗福实塞了不少银钱。
论清白名声,这位显然是没有的,春风告诉他工部侍郎家里的情况后,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此刻看她牵着裙摆起舞,不禁生出几分同情来。
同情之余,还想扇自己巴掌。
美色误人,他怎么能堕落,捂嘴咳了咳,正色道,“你生病就是给她修屋顶淋了雨的缘故?”
皇祖父十几年没纳过妃了,后宫妃嫔死后,宫殿闲置,漏雨的地儿肯定多,柔妃会来事,仗着自己是主子,硬要吴德贵亲自动手。
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吴德贵颔首,“奴才生病乃自己体弱,与娘娘无关。”
“朕记得光霞宫的管事是胡公公吧。”
胡公公也是皇祖父身边的老人,皇祖父提出让他去监栏院养老,胡公公不愿,逢五位妃嫔进宫,他与景公公,花公公,云公公以及马公公自请去伺候新娘娘们,给新宫人立规矩。
“是不是胡公公背后撺掇柔妃对付你的?”
论资历,太监总管该在他们中间选,不料皇祖父为美色迷惑,选了个小太监,谢邀又道,“胡公公他们是不是经常给你难堪?”
吴德贵是皇祖父提拔的,他们为难吴德贵,就是为难皇祖父。
“不曾。”
“有朕给你撑腰,怕什么?”
“几位公公平易近人,奴才不懂的地方全靠他们提点。”
这种话听听就算了,面上其乐融融,背后搞什么鬼只他们自己清楚,谢邀说,“他们如果为难你就告诉朕。”
奔着吴德贵这张如花似玉的脸,也要保住他。
“奴才谢过皇上。”
“呀,蝴蝶。”花丛间,明眸善睐得少女娇俏的惊呼出声。
循声望去,谢邀看到一只白色得蝴蝶驻在花瓣上。
少见多怪,何止有蝴蝶,还有蜜蜂呢。
谢邀眼里的欣赏随着她的话落荡然无存,而她的戏还没完,摘了那朵鹅黄色的花别在而后,冲空中飞舞的蝴蝶招手,“花在我这,蝴蝶你来呀。”
“......”
这怕不是个傻子吧。
扫兴,谢邀收回目光,注意辇车停下,“怎么,想去抓蝴蝶是不是?”
柔妃清亮娇媚的声儿再次传来,“夏日怎么会有蝴蝶啊...”
“......”
装给谁看呢!
这种把戏,太孙府的侧妃们都玩腻不玩了。
就这心机还想生皇子,生了也保不住,谢邀冷哼,“去查查谁将朕的行踪透露出去了。”
宫里的偶遇都是某些人别有用心的算计,谢邀想看看谁有那么大的本事。
吴德贵给身后小太监使眼色,后者低头跑开。
一会后,园子里刚刚笑得烂漫的少女钻出了花丛,望着辇车里明黄的背影,神色不明,“皇上看到我了吗?”
宫女吃疼,连连点头,“看到了,皇上的辇车还停了会儿呢,奴婢看皇上与吴公公嘀咕了两句,娘娘,您侍寝的日子不远了。”
“娘说男人都喜欢心地纯洁的小白花,皇上跟人斗了几十年,天真无邪的人更能吸引她。”
宫女不住附和。
谢邀如果在,白眼能翻到天上去不可,皇祖父喜欢什么样难以琢磨,他谢邀这辈子最讨厌这种人了。
那不是纯洁,那是傻。
看太孙妃就知道了。
而且太孙妃的傻不是装的,是天生的,比柔妃强多了。
地势平坦,不一会儿就到了养心殿外的石阶前,日日有人洒扫,石阶纤尘不染,仰头望去,威严磅礴。
谢邀心肝颤了颤,还未抬脚,双腿已有疲势。
做皇帝,伤腿啊。
皇帝体胖,去辅政殿就累得气喘吁吁,这么高的石阶,真爬上去,恐怕会去半条命,途中吴德贵就传了轿子,怕皇上见了生气,轿子在拐角处候着的。
等了会儿,看皇上不动,他躬身上前,“天气炎热易中暑,奴才安排轿子...”
谢邀扬手打断他,“朕能行。”
做明君的人岂敢说累,他转了转脚踝,努力直起岁月压垮的脊背,视死如归的迈了出去。
左脚,右脚,左脚,右脚。
还有十阶,九阶,八七六五四...
终于,他抱住圆滚滚的廊柱,胸口像堵了块大石,压得喘不过气来。
豆大的汗顺着脸颊滴下。
一滴,两滴。
谢邀看到,汗是黑的。
“......”
两个太监一路摇着扇子,这会儿得吴公公示意,扇子摇得愈发使劲,呼呼呼的风声传出去老远,但皇上似乎没什么反应,两人拿捏不准,偷偷看吴公公。
得吴公公摇头后,两人放慢了速度。
“德贵...”谢邀捏着吴德贵递来的手帕,没敢往脸上放,“朕的脸脏了吗?”
“红似晚霞,貌比潘安...”
骗鬼呢。
就他满脸褶子,笑起来像乌龟壳,哪儿比得过风流倜傥的潘安,不过得这两句称赞,谢邀心情好了不少,“德贵,你老实告诉朕,你私下是不是偷偷读书了?”
拍马屁比昨日强了呀。
“奴才不识字。”吴德贵平静道。
两人若无其事的闲聊着,几米外,目睹谢邀拾阶而上的景公公惊呆了,难以相信皇上一口气爬了三十多石阶,若非不合时宜,想揉揉眼。
与身侧的胡公公交换个眼神。
皇上,还是不肯服老啊。
不知皇上何时注意到他们,撩了撩衣袍,稍微挪了挪膝盖,自皇上出现他们就跪着了,上了年纪,跪一会儿就膝盖就发麻,不动动,龙前要失仪的呀。
谢邀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没有发难,若是以前,谁告诉他人老了体力不好瞌睡少,他会嗤之以鼻,如今深有体会。
老人何苦为难老人,缓过劲儿来,他交代吴德贵,“给胡公公他们也送瓶黑发膏吧。”
不能只有他一个人流的汗是黑的。
“是。”
胡公公他们听到这话,连磕了三个响头,“谢主隆恩。”
因为柔妃的事,谢邀不想与他们多说什么,他去监栏院不是什么秘密,同为服侍皇祖父多年的老人,收到消息他们自然会来。
没料到来得如此快。
谢邀问他们,“画像找着了?”
几人吞吞吐吐,“没有。”
是没找着还是没有找,谢邀没有追问,冷喝,“那还不快去找!”
“是。”
来回折腾大半个时辰,谢邀这会儿饥肠辘辘,吩咐传膳后就进了养心殿。
待他洗漱更衣出来,看景公公站在门口,踌躇不决,他兀自端起莲子银耳羹品尝。
许是见无人理会他,景公公佝着背,隔着门槛说道,“老奴们寻找多日也没找到元皇后的画像,来的路上,老奴突然想起,贤妃曾问过老奴元皇后的事儿,画像会不会是贤妃拿去了?”
“......”
磨磨唧唧留到最后就为说这个?真当他老糊涂了呢。
这话表面引他怀疑贤妃,实则想让他去翠微宫看贤妃,贤妃是元皇后娘家的侄孙女,眉眼有几分元皇后年轻时的样子,皇祖父去过两次,不会宠幸贤妃有了身孕吧?
色令智昏!谢邀愤怒的捶自己脑门。
景公公和吴德贵:“......”
皇上打自己作甚?
景公公心头不安,“皇上...”
谢邀怒目圆瞪,“贤妃让你来的?”
后宫阴私多,妃子们为了往上爬,不折手段的争宠,有些怕引来暗算,怀孕初不敢往外说,收买敬事房的人为其隐瞒,坐稳胎位才寻机会告诉皇上,心机深沉。
谢邀皇祖母朱皇后去世后,皇祖父就遣了敬事房,随着众皇子去封地,皇祖父踏后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这些年没有纳过妃,太妃们容颜老去,侍寝争宠的心思也淡了。
但新妃不同,她们年轻,哪儿甘心默默老去...
谢邀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
景公公意识到自己做错了,“皇上,老奴糊涂,请皇上饶了老奴这次。”
谢邀按着太阳穴,咬牙切齿,“贤妃让你来的?”
“不...不是。”景公公跪着爬到谢邀脚边,痛哭流涕道,“贤妃娘娘新学了首曲子想弹给皇上听,老奴...”
谢邀一脚踹开他,“德贵...”
景公公心头一颤,脸上血色全无。
“找太医去翠微宫给贤妃瞧瞧。”
“......”景公公懵了瞬,他以为皇上会按宫规处置自己,没想到关心贤妃,他喜出望外,“皇上,贤妃娘娘手指被琴弦划破了皮,敷过药膏了,您...”
“闭嘴!”谢邀又踹他。
景公公重心不稳,哎哟一声,跌到地上,捂着胸口,但笑得甜蜜,“皇上。”
“......”
景公公怎么是这副没皮没脸的德行,“德贵,宫人擅作主张,离间主子关系该怎么罚呀?”
升为太监总管后夜夜背宫规的吴德贵从容不迫道,“罚二十大板。”
谢邀心气顺了,不顾地上脸色惨白的景公公,扬手,“还不快拖下去!”
语落,立即跑来两个太监,架住景公公胳肢窝就将人拖了出去,景公公拼命挣扎,眼泪糊了一脸,“皇上,老奴知错,老奴再也不敢了,请皇上饶了...”
身处皇宫,死活全仰仗主子脸色,吴德贵拿帕子捂了景公公的嘴。
催太监动作快点。
长凳一搬来,两名太监用力将景公公按在长凳上,再由其他太监挥竹杖。
谢邀听不到求饶声,但一声一声的闷棍格外清晰,期间还伴着压抑痛苦的呜咽。
吴德贵站在门口,接过喜文递的帕子,慢慢擦拭着手。
背影清瘦,但透着股阴寒之气。
谢邀看了眼,若有所思。
太监总管的位置于吴德贵无异天上掉馅饼的事儿,但其他宫人不服,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他资历浅,斗不过那些人,但今日杖罚景公公的消息一出,再忤逆他的人就得好生掂量了。
想到立威的梯子是他给的,谢邀道,“德贵,朕待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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