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
那道声音再唤，隔了层禁制，声音显得模糊，远没有记忆中的成熟。
——小师妹。裴筠死的时候，也是这么叫她。六岁初入衍回峰，直到二十声名狼藉，裴筠这声小师妹，从头唤到尾。她看向那扇门，裴筠又叩门三下。原来这个习惯这么早就形成了：连叩两下，第三声会慢几息。
无端的惶恐如溺水时缠住的水草，闭气之法又忘了个干净，水呛入气管，而她还在拼命地挣扎试图将自己探出水面。她明知溺水时冷静沉着才属上策，但她看着水面上的光，挣扎时泛起的气泡向上升。这或许又是一出请君入瓮，但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啪”的一声，门开了。
阳光照在少年脸上，过去和现在缓缓重合。这阳光刺得她神志恍惚，二十九的裴筠身形慢慢回缩，两重人影逐渐贴合，少年郎朝她走近，低俯下身子，伸手在她面前招招手，“小师妹？”
见小师妹目光移向自己，裴筠道：“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
随着尾音落下，谢清姝生出怪诞地踏实感。
眼前这一幕太真了，就像裴筠真的又一次站在她的面前，少年音容在。
在这瞬间，谢清姝了然，自己神魂被困在幻境中。人死不可复生，虽明知裴筠已去，但她对这幻影她终究起了贪念。
这场镜花水月，困住她的人真的很了解她。谢清姝一瞬间想过很多：她的献祭真的成功了吗，构造这场幻境的是谁，如果是混元仙宗，那能说明傅回舟那环出了问题吗？
她的脑子揣测着几种可能，但她的本能快于思考，她向前奔去，扑向裴筠。幻境里的她太矮，只能堪堪抱住眼前人的腰。
这一下把裴筠吓得不起，连忙半弯下腰，低下头扶住谢清姝的肩，来时准备一箩筐的话全抛之脑后，“谁欺负你了，和师兄说，是不是那萧广白？”
见谢清姝不说话，裴筠继续说道：“听师兄的话好不好，你这次差点走火入魔，求道万不可生攀——”那句攀比心还没说出口，裴筠后知后觉愣住了。
“对不起。”裴筠说得很慢，“是师兄的不是。”
“师兄不该凶你，吓到了吧。”他缓慢地拍着谢清姝的背，没想到谢清姝突然从他怀里挣出来，甚至还板着一张脸。
裴筠还在想自己刚刚怎么那么凶，如何哄小姑娘的话还没想好，小师妹开口又是一道晴天霹雳。
“我要见阮丹臣。”
裴筠愣在原地，满脑子只有“完蛋”一个想法。他哪敢告诉小师妹你二师兄把萧广白揍了一顿，而阮丹臣也知道自己这事名不正言不顺，小师妹突破境界时出了意外，没有直接证据能证实萧广白，他揍完收剑，还给三师弟时越传音让其通知宗主，自己衣袖一甩转身便自请去罡风崖领罚。
萧广白和谢清姝一般大，如果是谢清姝揍人，那实打实技不如人，但阮丹臣还有三年就行弱冠礼，对十岁的同门大打出手……广陵长老也是个护崽的，当天就杀上衍回峰，现在这事都还没尘埃落定。
裴筠打算以问题回答问题，“小师妹你告诉师兄，萧广白那天和你说了什么，怎么那晚你急急忙忙就筑基，”裴筠定定地看着谢清姝，生怕小师妹又逃避，双手搭在谢清姝肩上，“这是你第一次，明知师兄和你说了不可为之事还强行为之，小师妹告诉师兄，师兄不会害你。”
这一串砸下来谢清姝愣了神，裴筠说的东西她不曾了解，但此刻她心底生出的恐慌做不了假，她突然意识到这幻境恐怕没那么简单，大抵是要给她来一出心魔重现，具体重现什么——
“二师兄是不是在罡风崖！”
见裴筠错愕的眼神，以谢请姝对裴筠行事的了解、对阮丹臣作风的熟悉，她便知道猜得没错。
像是顺应她想法般，心口剧烈的刺痛，自己不多的灵气在体内横冲直撞，甚至还有逆行之势——她单手撑在裴筠身上，也管不了太多，右手掐诀往自己心口按去，效果很快，一口血涌向喉间，见此她低下头藏住表情。
这幻境果然奔着攻心来的，为了她这天慧剑心，还真是大费周章：这幻境术法她熟，如果不跟着幻境剧情推进，那她便无法脱离幻境，而如果沉溺其中，剑心不稳的后果……
裴筠见小师妹低头，情况不太对劲，马上蹲下身子凑近，一句发生何事还未出口，突然感受到一阵疼痛，竟晕了过去。
谢清姝默默收回手，这幻境太真了，真实到虚假的裴筠对她都没设防备。
……大师兄，你还是那么傻。
见裴筠倒在自己怀里，谢清姝又一口血涌上来，含不住的血淌到裴筠身上。她擦去嘴角的血迹，随后将裴筠靠在门边。些许血迹滴落在裴筠脸上，她用袖子去蹭，蹭出一片红。
走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裴筠，就在这一瞬间，阳光穿破云层，又一次落在她身上。
谢清姝在想，天慧剑心，不愧是天赐机缘。
虽然本命剑不见踪迹，好在乾坤袋里还有几把灵剑，谢请姝拿了一把顺手的，挑了个剑花，最后收剑一看，不知该不该道一句缘分，这是她的那柄旧剑，乾雨。
傅回舟所赠之剑。
罡风崖位于衍清宗东角处，内置剑冢，三十年一开。罡风崖虽名为崖，但实际地貌用“进谷攀山”来形容更加妥帖，也不知罡风崖这个称呼怎么传下来的。
要进剑冢必经罡风崖，而扛住无序罡风和肆虐剑气，这只是见名剑第一道门槛。
或许历代宗主想着物尽其用，光戒律堂和祠堂还不够，这罡风崖也成了惩处弟子之地。
谢请姝停在罡风崖前，提剑往前走，却被一道禁制挡了回来。
怎么回事？她印象中罡风崖并没有设阻。她将弟子令从乾坤袋拿出握在手中，再次试图通过这道禁制，没想到还是被拦下。
谢请姝深吸一口气，最不愿出现的情景还是来了，她修为不济，自己修习的功法也定随着修为倒退威力缩减，也不知还能发挥几成，更何况她本命剑还消失不见，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
她将右手两指并起，指尖朝上举至身前，嘴里念着口诀，将灵气汇聚至指尖，随后朝自己左手手心剜去。鲜血顿时如泉涌，此刻她唤出乾雨，就着血，握上剑身。
乾雨染了血，剑身挂不住的血顺着血槽往下淌。
天慧剑心真是好东西，她忍不住再次嘲讽，眼下被她浪费这么一大片，不知混元仙宗见此会不会气红了眼。
收了她本命剑也无妨，大不了她强行锻一把暂时的出来！
她踏空而起，将灵气汇至剑锋，与那禁制撞去。眼看剑身没入过半，马上要成了，剑身嗡嗡作响，随着她一口血喷出，乾雨和她一同被挑飞。尘土飞扬，她在地上滚了几圈，等她能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的左腕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
疼痛慢一步追上，忍着这痛，谢清姝笑了笑，未曾想此情此景她还有心情感叹，伤得幸亏不是握剑之手。
乾雨甩在她身侧，她半撑起身子将剑握住，将剑插入地里，借力起身。摇摇晃晃撑起身子，因强行运功，气血又一阵翻涌，世界天旋地转，一个不稳便往后栽去。
罡风崖对她来说……还是太远了吗？
谢请姝做好了倒下去有一去不起可能的准备，因失血过多，她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身后传来一声谢清姝，她辨不出是何人，等她缓过劲来，发现一头栽进温软的怀里，那人还在给自己止血喂药。
“……大师兄。”
谢请姝咽下嘴里的血，她看着裴筠，攒了一口气说道：“别担心……我没事。”自己这副模样，终归还是吓到裴筠了。她刚刚没下重手，但也没想到裴筠醒来会这般快。
裴筠的手一顿，不知道为什么小师妹醒来会变得如此陌生：他意识到，自己看不懂小师妹此刻的眼神。
他低下头，不去看小师妹的脸，试图专注于处理伤口，“我已传音师尊……师尊很快便会赶来。”
谢请姝的目光看向远处那结界封印，正如她那时踏入护宗大阵，傅回舟定会出关将自己这个孽徒缉拿归案般，师尊会来，她拦不住，但她要去见阮丹臣，傅回舟亦拦不住。
谢清姝对裴筠笑了一下，“……我要见阮丹臣。”说罢便挣扎着要起来。
裴筠急了，赶忙制止她这出荒唐行为，“你伤得不轻！”
“我要见阮丹臣。”
多亏了混元仙宗对她的“栽培”，她现在对拿捏的人心颇有心得。她不需要伤裴筠，也不需要和裴筠夺个胜负，她只需要给自己再添几个口子——“好！我们去见阮丹臣。”裴筠抓住谢请姝的右手，“师兄为你开路好不好。”
“背我起来。”谢请姝垂下目光，只要破了这阵，罡风伤不了他们，肆虐的剑气只会出现在剑冢外沿，“师兄，借我修为一用，听我心法。”
剑修功法的本质在于抬手间一招一式：如何更快斩出一剑、哪些力是必要的、如何更精准地调动灵气完成一击必杀？
但她天慧剑心之躯，天生见微知著。
别人看不出的剑迹，她能；别人学不会的剑式，她行。
她在其他领域别无建树，唯独练剑之时，呼吸吐纳无比畅意。
这罡风和剑气，在她天慧剑心之体面前，不堪大用。
裴筠虽觉异常，刚刚小师妹如何打晕自己的、又何时修习新的功法？但眼下小师妹情绪不对，他选择依着小师妹，或许等小师妹发现此举不通时，便会放弃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剑下去，竟真破开了封印！
封印一破，罡风迎面而来，裴筠灵气化盾，挡在身前。
这还是裴筠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罡风之威。
“师兄别怕，照我说着做。”谢请姝勾着裴筠的脖子，左手被裴筠包的严实，都有些使不上劲。
裴筠担心的哪是自己，他更担心背上的人出什么意外，他剑术不精，在这种环境下很难护小师妹周全。
但谢请姝传音入密，“信我。”
裴筠试探性往前走了几步，发现罡风好似在避着他们一般。谢请姝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但风太大，谢请姝声音太小，被吹散在罡风中，像个朦胧的影子。
裴筠传音谢请姝：小师妹刚刚说什么，师兄没听清。
谢请姝却只是拍了一下他肩，传音回了句走吧。
好，我们的小师妹长大，有自己的秘密了，以后想说了，再来找师兄。
裴筠背着谢请姝往前走，一开始还会闲聊几句，问询谢请姝的状态。随着越来越深入，裴筠将心神移至身侧周遭。
耳边呼啸是风声，但谢请姝传音入密的语气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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