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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回

文老爷是今岁初动身上京,入部消算旧账、再计新支,与内府掌事核对今岁供货单帖,并兼内府掌事替换,又是一班人马,再走动结交人情一番。

京都事了后,原定继续东行,一路清查各省商铺账册,或有添减,粗粗一算,最少也需大半年才能归家。

得到文夫人飞鸽传书之后,文老爷便匆忙结清了京中事务,然后只带三五扈从快马返回金陵,一路未有停歇,原本至少需要一个多月的路程,竟叫他缩减到半月出头。

文老爷是个生意人,在弓马上并不甚精通,这一路归来极耗精力,跑死了几匹马暂且不说,只他归来时一身风尘仆仆,颧骨凸起,活生生是瘦了一圈,整个人面容沧桑,叫文夫人见了都不敢认,好半晌才哑声道:“老爷一路来,受累了。”

“阿蕙莫怕,父亲回来了。”文老爷脚步匆匆地往里走,语气很急地道:“我在京时听闻方家这一房的长女在宫中受封贤妃,陛下还恩赐其父母,算算时间,从京中来的那一队内侍应已到了金陵。方家得势,可曾再与咱们家为难?”

文夫人道:“老爷您先别急,京里的人昨儿个才到,方家如今正欢喜着,又要连着办几日的宴,哪里顾得上咱们家,咱们一时还有支应的功夫。再后头,他们纵要与咱们为难,一来咱们占着理,他们并不敢十分猖狂;二来咱们家也在金陵经营了几辈子,他们一时半刻还拿捏不住什么。”

文老爷这才松了口气,算是放下些心,见文夫人等人跟的脚步艰难,便微微放缓脚步,回头一看,顺手把腿最短却不要乳母抱的锦心抱到怀里,然后对文夫人道:“那阿蕙的婚事……”

他眉心微蹙,却并不远在女儿面前露出难色,便只道:“怕是要快些手脚了,咱们家也有些在外地的世交,晚辈后生中并非没有人品温厚老实的,虽有些委屈了咱们女儿,到底是避过一世的祸患要紧。”

文夫人面露迟疑之色,顿了顿,道:“咱们先进屋吧,有一宗事情,我慢慢与您说。一时半刻,我却也摸不清究竟是好是坏了。”

文老爷偏头看过去:“什么意思?”

文夫人缓声道:“倒不是什么天大的坏事,您且不要着急,我缓缓说与您听。”

这厢顾不得进后院去,众人在文府正房坐下,文夫人便将秦王府的事说了,又命人将秦王府送的礼物取来,文老爷听罢,静坐在那里,半晌没言语。

婢子斟了热茶来,因秦嬷嬷守在门口,众人随侍婢女仆妇也都在门外,便不敢入内。

蕙心垂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澜心推了推锦心,姊妹两个上前去先接过两碗茶,奉给文夫人和文老爷。

文老爷听到响动,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接过茶碗,顺手揉了揉锦心的小脑袋,抬头对蕙心道:“你不要担忧,你母亲与王府那位不是约的后日吗?我且与你母亲同去,再谈一谈那位小王爷的口风。”

蕙心起身来向二人盈盈一拜,“女儿的事,叫父亲母亲操心了。”

她面上存着两份忧态,眸中神情复杂,文夫人顿了顿,还是安慰道:“你且放宽心。”又问:“我今日最后问你一次,如今方家如此得势,王府那桩婚事,咱们是舍了,还是应下。”

“……即便舍了,方家便能对咱们家高抬贵手吗?”蕙心又道:“若是不舍,咱们家也定然麻烦不断。”

进退两难。

文老爷捏着茶碗盖的手微微一顿,然后向上一拂,徐姨娘便会意起身,道了个万福,然后道:“后头家宴的菜式应当预备得差不多了,老爷夫人说,是摆在花园的水榭中,还是摆在正院里,我也好去预备。”

文老爷随口道:“晚间水榭风凉,摆在正院吧。”

徐姨娘面上笑容更深,应了是,然后对秦姨娘、梅姨娘、周姨娘道:“三位妹妹,后头事多,我一人一时恐怕支应不过来,几位劳动尊驾,帮帮我如何?”

蕙心这会也回过味来,起身来笑道:“今日宴上无丝竹雅乐,不如我带妹妹们到园中折些鲜花插瓶,也算添些乐趣。”

“叫她们去吧,阿蕙你坐下。”文夫人刚要应声,文老爷便已开口,蕙心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这下子那三位姨娘也都会意,一时正堂中的人便去了大半,只留下文老爷、文夫人与蕙心、文从翰四人而已。

锦心慢吞吞地走在最后,转身时隐隐听到堂中文老爷声音极低地道:“我在京中隐隐听闻镇国公府家主母放利子钱曾逼死过……”

都说无风不起浪,这事情既然传出来,自然是有根据的。

这把柄可大可小,放在那些豪门贵族眼里是不值得一提的,因为拿出来也扳不倒方家,大不了镇国公落个休妻,不算什么,但在文老爷看来,若是用好了,也是有大作用的。

锦心拢了拢身上的比甲,心中暗道:我这可不是偷听,耳朵灵敏能怪我吗?那得怪耳朵。

如此,心安理得地更加放慢了脚步。

可惜她耳朵即便再好,也不可能厉害到走出近十步了还能听到屋中人低语。

若真有那本领,只怕没几日天枢阁的人就要找上门了。

等等……天枢阁是什么东西?

锦心皱起眉,好仔细地想了一会,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后来鬼使神差地问向婄云,婄云很是愣了一会,让后拧着眉纠结地回答道:“一个很费钱的东西。”

锦心瞬间半点好奇心没有了。

她私房钱攒起来可不容易,那是要留着长大后万一不嫁人好自己过日子的,她要吃银耳要喝牛乳,还要养绣巧婄云她们,用钱的地方多了,实在是不想和费钱的东西搭上关系。

即便天枢阁这个名字一听上去就很神秘。

但神秘背后隐隐也掩藏着危险,她生来胸无大志,贪恋平凡温暖,并不向往波澜壮阔。

如今这般,便已很好了。

锦心知道自己与寻常同龄人并不相同,人都说婴儿出生时思维混沌是记不住周遭事物的,可她如今还能回想起刚出生时眼里模糊的世界,并清晰的记得她第一次目能视物,看清阿娘的脸的时节。

这是她此生最大的秘密,直觉告诉她不能与人知道,如果叫人知道,那她平静的生活就会被打破。

从小到大,锦心对自己的直觉都无比信任。

因直觉隐下这个大秘密,因直觉厌恶胡氏,因直觉带回卖身葬父的婄云并许以信任。

甚至在三岁那年,第一次梦魇时,她直觉划过的一个想法竟然是——终于来了。

而现在,她的直觉告诉她,方家,得意不了多久。

故而她并不着急,在园子随意折了两枝花捏在手上,还能安慰安慰心有不安的澜心与未心。

二人哪里听得进去劝慰,还是到晚间时,见文夫人面上笑颜温煦,方才将一直提着的心放下些许。

锦心看得明白,在心中叹了口气——人小就是这点不好,说话都无人信服。

就在文老爷与文夫人为家族计议筹谋事,京中已有一番酝酿数日的风雨夹杂着雷霆之势狠狠劈在宫城上空,同时也劈在镇国公府上。

宫中一低阶采女撞破方贤妃与皇弟越王私通,次日温国侯上本参奏镇国公卖官鬻爵、强娶民女为妾、草菅人命、侵占民田、贪污赈灾款项、收受官员贿赂等十余条大罪。

更有因只未婚夫拒绝镇国公府嫁女,便全家惨遭毒手,未婚夫家亦满门俱亡,唯有自己侥幸留下一条性命的弱女子敲登闻鼓,上殿鸣冤。

一身伤痕,字字泣血。

一时民怨沸腾流言四起,尚在金陵春风得意的方家却不知铡刀已近,仍旧每日设宴欢饮、广邀宾客,方巡抚私下甚至以国丈自居,全然视京中那位正经国丈、当今承恩公于无物。

而在江南官场中,与方巡抚同级的江南总督并不愿与方家为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方家逾矩之处全当不知不觉;有监察江南官员、密文直递中枢的巡盐御史在奏章中也不过寥寥数字带过,皇帝若要深究,他就不算失职,皇帝若宠爱方贤妃、疼惜其腹中子嗣不愿深究,他也不会触怒圣颜。

这些官场里的弯弯绕绕都不是如今的锦心要考虑的,她每日不过与丫头姐妹们玩闹,再玩玩可爱的弟弟,听阿娘给念两句书,闲来再逗逗鱼、吃吃小点心,婄云倒是偶尔会给她说些外头的事。

但也都是人口相传的“热闹事”罢了,官场中事,婄云虽然明白,但如非锦心问起,她绝不会在锦心面前提起。

锦心没问,她擅自提起,此时情势不同前生,她若擅提,一怕坏了主子的期许,二则也算逾矩。

但她眼界是有的,这些事情也看得明白,而且跟在才五六岁的锦心身边,周身素日都是稚子居多,婄云性子也不免活泼了一些,这几日听着府里底下人口中传的话,忍不住暗自腹诽。

皇后多病,不常露于人前;太子虽立,年龄尚幼,未有贤名。

自家姑娘腹中有了子嗣,方家难免想得更多。可惜,想得再多,架不住这一脉子息并不是当今圣上的。

这可真是要了九族老命的。

上辈子他们能瞒天过海,可这辈子,怕是没有那个好命了。

届时,江南官场还不定要怎么洗牌呢,巡盐御史尚且能明哲保身,江南总督怕是免不了要受斥责了。

何况……除了方家这个明炮,这偌大江南地下,可还深埋着一颗暗雷呢。

一颗既关系到她家主子,又会牵连至京中九五之尊的暗雷。

方家的下场如何,如今整个江南也只有婄云一人知道并记得,至少如今,京中传旨抄家的大部队没到,方家就还是如日中天。

只说文老爷与文夫人那日登门造访王府,长谈半日,归来时天色已晚,文老爷将蕙心叫了去。

看着自己出落得亭亭玉立温娴雅致的女儿,文老爷长叹一声,目露复杂之色,“依我看,秦王待你是真心。他说孝期一过,便会向朝廷上表陈情,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请封你为正妃。并且叮嘱我不必为方家之事担忧,想来是已有应对之策。”

言罢,又想了想,添了一句:“我瞧那□□倒是风姿不俗,年岁不大,行事却很是稳重,待人接物都十分得体,与老秦王决然不同,称得上是位良人。”

心中最大的两个隐忧都落下了,方家那边秦王叫他不必操心,他虽然不可能就此甩开手去,但□□说的胸有成竹,他便觉一直提着的心隐隐松下一些;再有就是□□聘女儿为正妃一事,他原先怕只是秦王府一时托词,要分散方府的注意,可今日见□□诚恳如斯,甚至斩钉截铁地立誓此生只有蕙心一日,觉不纳二色、无异腹之子,若有违之天诛地灭,叫秦王府一脉断子绝孙。

誓约狠厉不说,文老爷在商场沉浸多年,自然能看出这位尚未得朝廷明旨承爵,却已联手母亲将秦王府内外把持、甚至弹压下得宠多年的庶母与庶出弟妹,手腕可称“不俗”二字的□□字字不虚。

这会回到家里,他心中惊讶仍为完全散去,此时说完了正事,三人坐着饮茶,文老爷还是忍不住问道:“阿蕙你从前与那□□……当真不识?”

蕙心无奈地笑道:“女儿自幼长于闺阁,虽则咱们家规矩不似那些读书仕宦之家,姐妹们素日也能随着母亲出门逛逛,可素来都是一体行事,女儿哪里能够见到□□呢?不过……”

她微微一顿,似有些迟疑模样,文夫人忙催促道:“想起什么了?”

蕙心眉心微蹙,迟疑着道:“是前年到园子里避暑时,女儿在西边的亭子里抚琴,曾有人于墙那端以笛相和,咱们家的意荷园旁不正是王府的园子吗?女儿那时心怕外男惊扰,便不再到那亭子里抚琴了。如今细细忖来,与咱们园子西边相接的是王府别院东端,自来长子居东位,怕那日吹笛之人,真是……”

“那就是前缘了。”文老爷心中还有隐隐有些放心不下,此时听女儿如此说,也实在是想不出旁的缘故,只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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