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请来的大夫是文家的供奉,在文家也有十几年,医术精湛自不必提,是年轻时受了文老太太的恩惠,上门报恩来的。
本来文老爷说好待他照顾着文老太太归了西,文家以重金酬谢,然后天高海阔,无论这位大夫想做什么,文家都会相助一二。
这也算是全了一份恩义。
不料却生了个四姑娘锦心,自幼身体孱弱,医者言是胎中养气不足,乃至先天气血亏损,须得慢慢养着,好生调补。及到三岁上,又添了梦魇、头疼的疾症,文老爷生怕孩子留不住,便好言挽留,请他留在文家照顾四姑娘。
这位闫大夫倒也应了,文府僻静处开了街门的一个小院落,他便在那住了近二十年了,开辟出几块小药圃,有两个药童照顾。
这会听内院传唤,过来得也快,先施针替锦心缓解了头痛,又开了一剂定心方命人抓来熬煮,然后方对徐姨娘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姨娘手中紧紧攥着帕子,叮嘱守在床榻旁的绣巧两句,方满不放心地出了锦心的小屋。
锦心如今还住在徐姨娘乐顺斋那一栋二层绣楼的二楼,借原本接着徐姨娘卧房的碧纱橱靠西那一面的花菱櫊扇做东墙,倚着二楼房间的西墙,包进一面南窗,形成了一个小屋。
屋门开在北方,月洞门、月牙窗与红木镂雕喜鹊登枝萱草灵芝纹的隔断同在此方,镂雕如行云流水,连接着精巧别致的月洞门与月牙窗。门悬纱幔,窗挂珠帘,秀丽雅致与别处不同。
这本是锦心的布置,徐姨娘素来都颇为得意,有人来定要多停留两瞬等人夸奖,但此时与闫大夫前后脚走出来,她却连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
避开屋室,二人来到落地罩纱帘下,徐姨娘忙问:“闫大夫,锦心如何了?”
闫大夫方才施针,耗费不少精力,此时慢慢调整着呼吸,一面轻声道:“姐儿的病症,是最急不得、累不得,要缓缓将养的‘富贵病’。本来,生在这样的人家,最富贵不过,要养好是不难的。但前两年又添了梦魇与头痛之症,这症就蹊跷了,不过老朽细瞧着,倒也不是要命的,只是磨人,姨娘还请放心。
只是这几日,姐儿是否耗费心力。凡是焦急、忧心、学算筹谋过度,或是大悲牵动情志等等,皆可算作‘耗费心力’。若是姨娘不便说,那就算了。我见姐儿脉象有些不稳,因有此问。现经施针,稍后再用一剂药,姐儿便可缓过来许多,姨娘不必有心了。”
徐姨娘迟疑一下,道:“今儿虽太太出府赴宴去,我这身份,是万去不成的。但见她们回来时面色各个不好,想来是在别府受了些气、生出些事端吧。”
“那便是了。”闫大夫见她未曾细说,也并不追问,只笑着道:“稍后我取了针,姐儿便可好过许多,待醒来后用药便是了。”
徐姨娘屈身道了个万福,恳切地道:“多谢您老了,这些年锦心的身体,多亏有您照顾着。”
闫大夫笑笑,“老朽也算是看着姐儿长大的,姨娘何必多礼。”
锦心一觉醒来时天色已有些暗了,绣巧就守在床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她甫一睁开眼,忙扶起她来,道:“姑娘可算醒了,姨娘都急坏了。”
“我……无事,你们放心吧。”锦心揉了揉太阳穴,对着绣巧笑笑叫她安心。
方才她好像睡得很沉很沉,然后又做了一场梦,梦里好乱,耳边厮杀声不断,有什么言语交谈却记不清了,只是手上还留有几分湿湿热热的感觉,兵刃冰凉……
锦心皱了皱眉,方才还模糊有些印象,这会却怎么也想不起梦里究竟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了。
绣巧见她拧眉,忙奉了调好的香栾蜜来,叫锦心饮了半盏。
卢妈妈听了声响进来查看,见锦心坐起来还算有精神,便笑了:“姐儿您一觉好睡,瞧着脸上也有几分血色了,果然是闫大夫的好功力。小桔子,快把煎好的药端来。”
锦心屋里如今有一个大丫头绣巧,并五个跑腿洒扫的小丫头:小桔子、小婵、麦穗、麦冬、婄云。
原本大丫头是两个的例,有一个原是徐姨娘的丫头,年纪长些,年前她娘请示了文夫人与徐姨娘,要带她回家婚配去了,故而大丫头的例就空出一个来。
现如今位置还空着,不知给谁,小的们或许有心或许没想到,左右有的伺候更殷勤了,也抓着机会到徐姨娘跟前卖乖去,可惜注定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徐姨娘是一个十分乐意开听谏言的长辈,要说选锦心屋里的大丫头,除了伺候得好、心思细,自然是要得锦心的心。
婄云单在这一点上就已经站在了终点线上,何况要论伺候得好、心思细,她和绣巧那么多年风风雨雨都陪在锦心身边,自然是十分了解锦心性格与日常需求的。
何况……上辈子锦心从生病开始,到病骨支离缠绵病榻,一直都是她服侍在侧。
要论伺候得好,能得徐姨娘的心,她自然当仁不让。毕竟唯一一个能与她站在同一水平线上的昔日同僚伙伴绣巧,如今还是个单纯的孩子。
话扯远了,如今还没到婄云自降身价和一群小丫头竞争的时候。
单说现今,婄云是锦心刚刚提拔到屋里的,“如今年岁”与绣巧差不多。屋里除她二人之外,其余小丫头们都是七八岁上下的年纪,这也是文府的旧例,年纪长的多少能照顾姑娘,小丫头们也能和姑娘玩到一处略减烦闷。
小桔子最是伶俐,虽然贪玩但也乖觉,锦心生病是就乖乖坐在门槛外等着吩咐,这会听了声,忙小跑着去端药。
卢妈妈来到床榻边,锦心道:“妈妈坐吧。”卢妈妈便在脚踏上坐了,轻声问:“姐儿感觉如何?可好些了?肚子饿不饿?可有什么想吃的?姨娘这会被叫到太太院里去了,就快回来了。”
锦心扯着卢妈妈的袖角,撒娇般地软声道:“想吃妈妈做的蒸糕。”
卢妈妈听了,笑道:“姐儿想吃蒸糕了?也好,妈妈这就到厨房做来与姐儿。绣巧,你好生伺候着姐儿。”
绣巧忙应了声,又替锦心掖了掖绣被。
这个季节,南地还有些寒风,旁人尚可,身体健壮些的或许连单衣都换上了,锦心的身子却是不成的。
她打小跟在锦心身边照顾,自然心细,这会又斟了一盏香栾蜜,本来想奉上,又念着等会还要喝药,便只递给锦心叫她捧着暖手,一面苦口婆心地道:“姑娘听话,先不喝,若是这会甜了嘴,等会喝药便难了,稍后再喝,用过药好甜甜嘴。”
“绣巧你好生絮叨,跟我姥姥似的。”锦心碎碎念着,小桔子腿是真快,其实药也不过在楼下廊子里的炉子上温着,她不敢耽搁,快步捧来,还是温温热的。
锦心喝药不麻烦,她每天做梦,每在梦里会一回阎王,白日里喝药就更添一股狠劲。
也是奇了怪了,别的有用的十记不住□□,可偏偏病死那一段,每每温习,必能牢记心间,如今循环往复,已经深刻入灵魂,只怕此生也不能忘。
可惜却无人能够分享——当年做第一场梦就是梦到大锦心病亡,彼时年少无知,对着徐姨娘尽数抖搂出来了,被徐姨娘敲了两下爆栗子,扣了半个月的甜糕。
头疼倒不要紧,心痛得很。
锦心撇着嘴胡思乱想着,看着那一碗漆黑冒着热气,散发着古怪难闻气味的汤药,才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嫌弃。
药碗里有个小勺,绣巧拿起勺子在药碗里搅了搅,因盛出来时候久了沉下去的药渣浮起,锦心心里更添嫌弃,小脸都皱出包子褶了,咬着牙恶狠狠地去端药碗,一鼓作气直接闷了。
“哎哟,叫我瞧瞧,谁家孩子啊,这小脸都皱成包子了。”徐姨娘手里捧着个精致的小木盒,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望着锦心,哄道:“沁儿乖,好生喝药,咱们身子就好了,身子好了就不必喝药了。”
绣巧服侍着被药苦得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的锦心漱口,徐姨娘走过来坐下,打开手里的盒子,露出里头满满当当的新奇蜜饯,都是江南没有的样式,气味也极为香甜,甫一打开,竟然将颇为霸道的药气冲散了些。
锦心看着那些蜜饯,总觉着隐隐有些熟悉,又说不出在哪见过。
她发呆的时候,徐姨娘已经用小银签子扎起一块蜜饯递到锦心嘴边,笑道:“看笺子,这个应是霜顶蜜桃,你爹爹寻来的,从前倒是未曾见过,闻着味儿不错,沁儿尝尝?”
锦心吃着蜜饯,逐渐感觉自己那麻木的舌头恢复知觉,吃下一整块霜顶蜜桃之后,便感到嘴里甜津津的,没有那股子又苦又涩又冲人。
等认真回味蜜饯滋味的时候,就更就着这蜜饯熟悉了,听徐姨娘这样说,下意识地便道:“这霜顶蜜桃是内廷司尚食局特制的蜜饯,素来只供内廷并恩赐近臣,爹爹能搞来也是用了心思的。”
徐姨娘微怔,“沁儿你怎么知道这个?”
是啊,我怎么知道这个?
锦心认真想了想,没想起来,自己也一头雾水的,最终还是随口扯了个理由说:“二姐姐说的,许是婉表姐来时说给她听的。”
徐姨娘轻笑:“你婉表姐在赵老夫人膝下养过几年,赵家大爷如今任户部尚书,天子宠臣,她知道倒是也不足为奇。”
“是呀是呀。”锦心嘿嘿笑着,心里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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