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外有只飞虫，它一次次往透明玻璃上撞，犹如蚍蜉撼树。
撞到第七十八次时，它终于放弃，飞走了。
与此同时，黎许听见了其它动静。
是楼下传来的说话声。
“小洛来了。”黎母面上有几分尴尬，不过待客态度还是无可挑剔，“你先坐吧，喝点橙汁还是牛奶？”
季知洛道：“您不用忙，我喝白水就好，黎许醒着吗？”
“不知道啊，我去看一眼。”黎母的声音。
随后是黎母的脚步声，半分钟后，门被打开，而后又被黎母关上。
黎母走到黎许面前，微微弯腰，声音很低：“小洛又来了，他想见你。”
黎许说：“不。”
黎母叹了口气，给他喂了点水后，转身又出去了。
黎许继续听着外间的声音。
“小洛，他还没醒，今天恐怕让你走空了。”
“没关系，我可以等他醒，您不介意我在这里住一晚吧。”
黎母尬笑了两声：“可以是可以，只是今天有两个保姆请假了，我得给黎许做饭，恐怕没精力招待你。”
“我会做饭，我来给他做吧。”季知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黎母忙道：“这怎么能行，你是客人，实在不行给他点个外卖算了，不能让你动手。”
“我三岁起就常来您家里，都这么熟了，您不用跟我客气。”季知洛声音微顿，“再说了，黎许也给我做过饭。”
之后便没有声音了，黎许又将视线投向正前方的玻璃鱼缸中。
鱼缸通着电，里面盛着大量颜色绚丽的热带鱼，大部分静止不动，只有几只在追逐。
看了一会儿鱼，黎许让保姆把他推到窗前去，他开始看后花园。
后花园比鱼缸有趣得多，不止有各色花草，还有鸟雀虫蚁，以及一只跑得飞快的三花猫。
三花纵身一跃跳进了刚发嫩芽的花坛，沿途不知踩折了多少植物，园丁急得跳脚，一人一猫追逐好久才分出胜负。
园丁揪住猫后颈，严厉呵斥，三花睁着圆溜水润润的大眼睛，发生几声柔弱的夹子“喵”音，园丁便心软了，放开了它。
三花顿时满血复活，转身就要再往花园里钻，却被一只修长白润的手揪住了猫尾巴。
“别乱跑了。”男人蹲下，两只手将猫抱起来，放在腿上，顺了顺毛，“再捣乱就把你关起来。”
他声音故意压得低沉，但三花一点都不怕他，歪着头去蹭他的手撒娇。
男人抱着三花站起来，抬头朝二楼看，正好和窗边的黎许对上视线。
一瞬间，黎许很焦急，他想叫保姆赶紧把他移开，但他又好像哑巴了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季知洛抬头与黎许对视了几秒，低下头，唇边浮现出了一抹自嘲的笑。
这抹笑转瞬即逝，没有被任何人发现，随后他走回厨房，洗了手，继续做饭。
“少爷。”二楼的beta保姆后知后觉，“你要换个位置吗。”
季知洛都已经从他的视野中离开了，哪里还需要躲。
—
半小时后，房门被敲响。
黎许以为是母亲：“进。”
进来的是季知洛。
季知洛走到他面前，声音温柔：“阿许，晚餐已经做好了，你要下楼吃吗。”
“滚。”黎许声音很冷。
季知洛嘴唇紧绷，眼睫颤了两颤，但三秒后，语气还是很温柔：“是想要在这里吃吗，好的，我去把饭菜给你端上来。”
“我让你滚，我不想看见你！”黎许这回多说了几个字。
——他自从两年前遭遇车祸，导致手脚都不能动弹，几乎变成植物人后，便越来越不爱说话，最近都快成“哑巴”了。
季知洛眼眶红了一圈：“你非要这样么。”
季知洛长得好看，皮肤是那种很自然的白色，脸型偏椭圆，睫毛纤长，眼睛不大不小，鼻梁挺拔，嘴型是M型，很红润。
他是天生的美人，哭起来更加惹人心疼。
但黎许好似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心：“你不就是同情我才想跟我凑合，不好意思，我过得很好，不需要跟你凑合。”
很久没说这么长段的话，导致他的声音沙哑，有些失真。
“不是凑合。”季知洛说，“我是真心想要和你在一起。”
季知洛又朝他走了一步，半跪下，握着他干瘦的手，声音虔诚：“黎许，和我结婚好吗，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前几次，季知洛只是明示暗示想和他“试试”，今天却直接求婚了。
黎许心里像是突然被放了个巨大烟花，噼里啪啦的，把他的思路炸了个灰飞烟灭。
好在他还存有三分理智，他回道：“我只想和喜欢的人结婚，你走吧，别再消耗我们之间的友情。”
季知洛眼眶瞬间红得更厉害了，他浑身颤抖，信息素也压抑不住地漫进了空气中。
但他只失态了几秒便重新站直身体，恢复正常——说是正常也不准确，他声音带着一股执拗：“黎许，我不会放弃，下周我会再来，直到你结婚为止。”
说完，季知洛微微颔首，退出了房间。
随着房门关闭，黎许闭上眼，两年前的车祸在脑海中重现，无边的痛苦瞬间席卷了他……
他刚刚撒了谎，他确实只想和喜欢的人结婚，但他喜欢的人，就是季知洛。
他拒绝对方，只是因为他现在变成了废人，一辈子需要别人照顾，他已经配不上季知洛了。
别说是季知洛，大街上随便挑一个omega，他都不一定能配得上人家。
思及此，痛苦翻倍袭来，黎许头疼欲裂，恨不得一头撞死。
然而，他是个残废，别说自杀，连自己喝水他都做不到。
*
十分钟后，还是季知洛给他端来了晚餐。
晚餐有排骨玉米汤，虾仁豆腐，还有蔬菜饼。
黎许扫了一眼，冷言冷语：“你把我当成你儿子了？这是成年人吃的吗？”
季知洛有个亲生儿子，如今才一岁多。
不过季知洛并没有结过婚，他也从来没有公布过孩子的另一位父亲是谁，只说是和平分手的前男友。
和平？
这个词黎许从来是不信的，他认为那个前男友一定是个渣A，蒙骗了季知洛，之后又不负责任。
如果被他查到那渣A是谁，他一定不会放过。
这是后话，当务之急还是得让季知洛对他死心。
他冷眼看着季知洛，季知洛却好像感觉不到，很好脾气地问：“你想吃什么，我重新给你做。”
“除了你做的，都行。”
季知洛抿了抿嘴：“好，我……我让阿姨给你点外卖。”
季知洛说完却没有动，过了几秒，他再度开口：“你现在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是因为我有个孩子吗。”
“跟孩子没关系，我只是不喜欢你，你这个人当朋友还勉强，当伴侣不如让我去死。”
这段话大约真的说重了，季知洛脸上先是浮现出一瞬间的茫然，而后眼泪便滚落了下来。
这一幕在黎许脑海中像是慢动作，每一帧都在割他的肉，但他不敢表露出任何心疼。
季知洛是个很在乎形象的人，他很快抹了一把脸，转身离开，没有再回来。
黎许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
季知洛下周应该不会再来了。
“少爷，你哭了。”保姆手忙脚乱地找到湿巾，给他擦拭，“你是后悔了吗，要不要我现在去把季少爷叫回来。”
“别去。”
……
“小洛，你哭过了？是不是他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你别怪他，他病的时间太久，脾气不好，其实并不是针对你，也不是你不好，唉，总之我会再劝劝他，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就当他在放屁。”
保姆给他擦脸的时候，黎许又听见了楼下的说话声。
“没有哭。”季知洛声音有些小，“抱歉阿姨，我有点急事，得离开了，麻烦您重新给他送一份饭。”
声音渐渐消失，不一会儿，黎母推门进来，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陪他坐了一会儿。
知子莫若母，黎许在想什么，她十分清楚。
出于私心考量，她是赞成黎许和季知洛在一起的，毕竟季知洛的条件确实好，而且两家知根知底，她相信季知洛的人品。
但黎许不想耽误季知洛，她也只能尊重。
*
临近半夜十二点，黎许意识昏昏沉沉。
白天的事又在他脑海中过了一遍，他记得后来父亲回到家，两人陪他一起吃了晚餐，最后他们出门时，留下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的母亲从前爱笑，性格和小姑娘没有两样。后来他车祸瘫痪，母亲才不爱笑了，天天陪着他，鲜少出门，整个人苍老了许多。
父亲也苍老了许多。
这些变化都是因为他，他如今是个废人，对于身边人而言完全是个累赘。
他不和季知洛结婚，把季知洛逼走，季知洛便能免受他的拖累，可他没办法把自己的父母逼走。
活着一天，便会拖累他们一天。
想到这里，黎许完全陷入了自责当中，甚至想立即死去。
他死后，父母不用再照顾他，会活得更自由，也可能会再要孩子，他则不用再忍受病痛折磨。总之，所有人都会比现在要好。
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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