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卉新,仲春惊蛰。
辰初时分,天气微寒,那树上的槐叶还挂着露珠,被风一吹便晃悠地垂坠下来,忽而又被那驶过的奢贵马车掠起,在空中颤颤巍巍,将落不落。
车行辘辘,将那市井间的喧嚣全给掩了过去。
那马车里头坐着的一个侍女,正犹疑地看着自家主子,欲言又止。
“青颜,怎的这般瞧我?”苏沅卿睁开双眸,侧首瞥向那人,一束阳光自飘荡车帘下斜照进来,衬得她明眸善睐,姝丽无双。
青颜看得恍惚,待反应过来时,不由垂首敛眸,恭敬说道:“郡主,青颜不解,为何今日这般早您便要前去京郊?”
苏沅卿答:“去找一人。”
青颜又问:“找何人?”
苏沅卿笑而不语,纤长莹润的指节曲起,把玩一块云鳞玉佩。见青颜偷偷侧首瞥她,便伸过手去,在她头顶轻敲一下。
“你这丫头,少打听主子的事。”
青颜捂头抬眸,委屈一应:“是,郡主。”
见苏沅卿未理她,青颜便挪到马车前头,掀帘半卷,看马车行到了何处。
此时马车已近京郊,路上林风淅淅,微寒的露水顺着清风而入,模糊了苏沅卿的明眸。
恍然间,如梦似幻。
而她重生,也如梦一般不甚真实。
她是长公主和当朝丞相的女儿,是苍澜的嘉宁郡主,爱慕她的望族世家公子,不知凡几,可她偏偏选了萧暮归那个不甚受宠的落魄皇子。
怎料,那便是她一切噩梦的根源。
萧暮归假意对她顺从,蜜语甜言不绝于口,以至于她放松警惕,还让爹娘帮衬于他,助他登上高位。
可那人一登上高位,便露出了獠牙。
他先是将她囚禁在地牢,再是诬陷丞相府谋反,将她的爹娘腰斩,亲族灭尽,甚至连她尚未及冠的阿弟,因为来救她,也被萧暮归一剑斩首,将头颅挂在宫墙之上,杀鸡儆猴。
她在阴冷潮湿的地牢待了数月,病入骨髓,形容枯槁,最后听到亲人的死讯,便含泪吐血,怀恨而终。
当她再度睁眼……
竟是回到了及笄那年。
“郡主?”
忽而响起的声音,打断了苏沅卿的回忆。
她抬首望去,只见青颜微微偏头,秀丽眉眼疑惑地凝着苏沅卿,卷起车帘对她唤道:“郡主,到京郊了。”
苏沅卿颔首,青颜便先下了马车,立在一旁伸出手来。
苏沅卿戴上面纱,轻拢广袖,莹润的柔荑搭在青颜手上,缓缓下了马车。
这京郊是穷苦百姓的居所,里头住着的多是些贩夫走卒,浣婆织女,因得未见过什么大场面,一时间看见辆马车停在这处,都纷纷往这边瞧。
在暗处的暗卫们见状欲动,却被苏沅卿一个手势止住,蹲下身子,继续停在暗处。
有个肘间挂着菜篮的老妪走过,苏沅卿轻唤叫住了她:“阿婆。”
老妪回头,见着一位穿着鹅黄锦裙的姑娘,脸上带着面纱,唯有那露出来的一双杏眼,清凌灵动,似水潋滟。
老妪见着,声音和动作都不自觉温柔了些,生怕惊着这仙人般的小姐:“小姐,可有事么?”
苏沅卿微微一笑,轻问道:“阿婆,可知殷行家住何处?”
老妪略惊,心中暗忖,那殷行不过是个考试舞弊的落榜书生,怎的还有这般贵人小姐相找?
她留了个心思,笑意弥漫,却是答非所问:“不知小姐找他何事啊?”
苏沅卿眉目微弯,眸光清灵,声音单纯澄澈:“家中兄长曾与他是同年,关系尚可,因得近日高中,便想请他赴宴。奈何家兄身体不适,便叫我前来找寻。”
老妪闻言,便心下了然,伸手指向那近处的一个巷子:“那殷行就住在那巷子最里头的一间破屋里,小姐小心些,他哥嫂可非善茬。”
“小女知晓了,多谢阿婆。”苏沅卿弯眸,天上云霞渐起,堕入她的眼中,引得群花失色,一眼惊鸿。
直到苏沅卿和青颜离去,四周尚还有人愣在那处,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重新挑着扁担、揽着菜篮,匆匆离去。
-
青颜跟着苏沅卿进到巷子里头,绣鞋踏着里头破碎泥泞的青石板,发出吱呀声响。
青颜心中好奇,究竟是何人能让郡主扯谎,便小心问道:“郡主,那殷行是谁?您那心上人不是九皇子殿下么?”
苏沅卿闻言一惊,轻声斥道:“休要胡言,我何时喜欢那萧暮归了?”
青颜疑惑偏头,答道:“整个宸京尽在传郡主您心悦九皇子,说您每次与他见面,都是费尽心思安排的巧遇。”
苏沅卿面色凝重,好看的眉头微蹙。
她才及笄数月,前世这时,应当不过是与萧暮归偶然碰见几次,至多算得能说上两句话,怎的就变成费尽心思的巧遇了?
“呵。”
在面纱掩盖之下,苏沅卿冷笑出声,清眸渐沉,红唇轻勾。
原来早在这个时候,他萧暮归便已经开始在宸京散播这些无端流言了么?
既是如此,那她今日便夺走他的幕僚,也算礼尚往来。
殷行此人,少年惊才,虽是出身贫寒,却是个百年难遇的谋略之才。
因得科考时遭人诬陷,被算作舞弊,不仅成绩全数作废,今后更是终身难举。
上一世时,她偶然发现此人才华,将他引荐给萧暮归,果不其然,不过两年时间,他便成为萧暮归的首席幕僚,助他平登青云,扶摇直上。
正当她思索之时,那巷子尽处的一扇破旧木门被人猛地踹开,一个高大男子手上提着一个瘦削少年,踏出门来,将他狠狠丢在墙上。
“呃……”少年的后背重重砸在黄泥墙上,又顺着墙壁滑落到地上,他闷哼一声,身体疼得颤抖,但是眼中的神色仍像孤狼一般不屈。
殷行身着粗布短衣,头上束发的布条散开,满头墨发披散下来,青石板上的泥水溅起,散落在他的衣角发间,分明狼狈不堪,却脊背挺直,带着三分困境青松的风骨。
他抬首看向自己的大哥,双拳紧握:“我没有舞弊!”
“呸!”殷大狠踹了殷行一脚,吐了一口唾沫,声音不屑,“你说的话谁信?那官府文书明明白白写着:殷行舞弊,永不得与仕!”
殷行双手撑在身后,指节扣紧石板,抬首欲起,又被殷大踹了一脚,随即一个妇人又上前,在他身上倒了一盆洗菜水。
“你个废物蛋子,既赚不得钱又中不了举,那便给老娘滚,没人养你!”
说罢,那妇人又将盆颠了颠,啐了他一口唾沫。
见殷行还想反抗,殷大抬拳欲打,却被一道清凌声音止住。
“住手!”
苏沅卿快步前去,挡在殷行身前,殷大拳头来不及收回,拳风掀起苏沅卿半块面纱,险些直上面门。
青颜大惊,匆忙跑了过去,来回看着苏沅卿,生怕她出了些什么事。
殷大更是被这突然出来的两人给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后,便大吼道:“两个臭丫头片子,少管闲事!”
妇人见苏沅卿衣着打扮不似常人,便警惕地拉了一下殷大:“相公,这丫头瞧着不是常人,咱别招惹了贵人。”
殷大似是醉了酒,头脑不甚清醒,他将妇人甩开,目光凶狠道:“这种腌臜地方能来什么贵人?!不过穿了两件好些的衣裳就把你吓到了?废物!”
殷大目光警告,见苏沅卿迟迟未动,仍旧挡在殷行身前,便挥手想着一起打。苏沅卿轻笑一声,抬手打了个响指。
霎时,小巷里头便出现了几个黑衣暗卫,还未等殷大挣扎,便被几人制住,那妇人被惊了个彻底,匆忙跑进屋子里去,将门牢牢紧闭。
一个暗卫走上前去,单膝跪地,声音冷沉:“元亭见过郡主,敢问郡主,此人要如何处置?”
“欲对郡主动手,自是按律法处置。”苏沅卿眸光清凌,回头瞧向那早已呆滞在原处的殷行。
她蹲下身来,面上的面纱被风吹起,容色明媚,灿若朝花。天上的云霞混着轻雾,初阳撒着金光,衬得苏沅卿恍若天上仙子一般。
她向殷行伸出了一只手,声音清灵:
“你可愿随我走?”
“若是你随我走,我可以帮你平复冤屈,助你重新登科。”
殷行眸光微颤,布着薄茧的手指裹着些许泥水,他蜷了蜷指节,终是没有将手附上那娇贵郡主的柔荑。
他抬首瞧着苏沅卿,目光警惕:“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我要你做我的幕僚,为我思虑,帮我筹谋。”苏沅卿轻笑,偏首弯眸,又道一句:“如何,考虑一下?”
一阵清风吹过,浑身湿透的殷行打了个寒颤,苏沅卿示意元亭将外衣给殷行披了上去。
殷行沉闷许久,终是自嘲一笑,踉跄站起身来,对着苏沅卿作了一揖:“多谢郡主相救,今后殷行便任君驱使,生死不论。”
-
车行辘辘,马车回至丞相府,苏沅卿被青颜领着下了马车。
她回首看向那个披着黑衣的狼狈少年,说道:“今后你便是我名义上的暗卫,我会在暗卫房中为你安排单独院落,可还有何疑虑?”
殷行伫立良久,眸光幽深似一泓清潭,他又行一礼,似竹如松:“郡主思虑妥当,殷行无异议。”
“既如此,那便随我进府。”
苏沅卿颔首浅笑,转身欲走,却在目光扫到一处朱墙之时,倏忽顿住脚步。
那处……好像有人在瞧她。
但是丞相府外,怎的会有人这般大胆,敢如此盯着她?
“郡主?”
青颜轻唤出声,苏沅卿才甩了自己脑中的胡思乱想,莲步轻移,带着殷行踏进府中。
伴着朱门掩去,一起归于寂静。
在那边上的红墙之后,赫然停着一辆漆金的玄木马车。
马车里头,坐着一位清风霁月的公子,身着绣金雪衣,头戴镶玉银冠,一双桃花眸似水含情,但瞧着人时又总带着冷清,净若春湖照明月,冷如寒玉带霜雪。
萧清辞骨节分明的修长指节掀起半面车帘,他目沉如潭,眉峰微蹙,似是在思虑些什么。
旁边一位侍从实在看不下去,便对他说道:“殿下,郡主已经进去了,您还要在这府门口看多久?”
“咱都跟人家一路了,若是您真是想跟郡主见面,何不主动一些呢?”
萧清辞似是被戳中了心思,耳根一红,但却冷哼一声放下车帘,声音沉寒:“谁说孤是跟着她的?不过是今早恰巧去京郊办事,顺路而已。”
侍从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办事?顺路?
办事是指今早卯时便起去京郊买了一块桂花糕,实则在暗处偷看郡主救人的全过程?
顺路是指直接跟着人家来了跟太子府方向完全相反的丞相府?
“殿下……”侍从还想言语,却被萧清辞冷声打断。
“够了,回府。”
“是。”侍从轻叹了口气,老实地跑去马车前头驾车。
马车缓缓而行,萧清辞阖眸仰首,眼尾的一颗红色小痣平时不显,现今在阳光下跃动着淡淡光泽,衬得他如妖似仙。
良久,在寂静车厢里,突然传来一人沉声的呢喃:
“苏沅卿……”
“你究竟想干什么?”
(竹清安探头)(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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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幕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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