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皓吩咐众侍卫布防,轮到那大胡子时,好意提醒一句:“胡……你是叫胡汉对吧?兄弟,回去把这胡子剃了吧……”
胡汉低着头,胡乱答应一声,姜皓看看跟他站在一块儿的,也是个新人,就把他俩分到左院的墙根儿下去守着。
免得公主见到心生不满。
白南抻了抻衣摆,腰杆挺得笔直,小声对边上的人道:“太……三爷,你说你混进来就混进来吧,干嘛偏要贴满脸大胡子……”
跟鹤立鸡群似的,也太扎眼了。
不光胡子生得茂密,浓眉粗乱,压在略深的眼窝上方,若非凑近了,压根瞧不见眼睛长什么样。
胡汉微微低头,谨慎抬起一双眼,眸光精亮,贼兮兮四处偷瞄,“这你就不懂了,我装成这样,她根本不会看我一眼……”
她刚才约摸只瞧了他半眼,就赶紧调开目光。
心里得意非凡,小磨人精,我还不了解你?
“那也是……”白南跟着他在这建康宫待了十年,自认为最了解情况,“从前熙沅公主就从没拿正眼看过您。”
胡汉磨了磨牙,冷不丁给他后腰一拳。
白南最熟悉这位爷爱下黑手的毛病,腰一拧错开一步。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贴什么胡子呀,公主殿下压根记不得您长什么样儿。”
他是个忠仆,惯会忧主之忧,“不过好逑宴可不能去啊三爷,今儿金陵的世家子都来,您化成灰他们也认得。”
胡汉:“……”
他到底为什么要带这蠢材?就为处处挤兑他么?
“闭嘴吧你,爷就是为搅和这宴来的。”
白南一手摁住嘴,双眼圆睁,另一手摸了摸怀里的婚书,“三爷,您……直接把婚书递上去不就完了?”
随后他心里一个激灵,明白了,他家三爷这是没信心,怕被公主拒绝,这才乔装改扮混进宫,事先埋伏好,随时准备对赴宴的世家子们下黑手。
要么说忠仆呢,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他白南就是三爷肚里的蛔虫。
三爷的手段那还不了解?到时求婚的竞争对手一茬接一茬倒下,最后可不就剩他了。
胡汉瞥一眼边上跃跃欲试的蠢仆,心很累,抄着手倚在墙角,随后眼前一亮,见到那边一袭红裙蹒跚,正朝这边的秋千架走来。
他眯起眼,唇角下撇,挑剔的眼神逡巡在来人身上,一年多没见,总觉得她有点不一样了。
腮帮子上,胡须瑟瑟颤抖,实际是他正在磨牙。
他和虞莜天生八字不合,打从第一次见面就结下梁子。
她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后来又对他视而不见,用那种——比打架、吵架还要恶劣的手段——折磨、羞辱他……
铜马殿不大,正殿和厢房都还收拾得挺整洁,虞莜走了一圈,心下略感满意。
秦昶是北齐送来的质子,说是也不是,彼时两国关系尚且融洽,各自的开国皇帝当年争霸天下时,惺惺相惜,是比朋友更了解彼此的对手。
北齐国力不济,常年在塞北长城上与诸奚人作战,军备吃紧,民生艰难,需要南康大量资助。
本朝襄助也有因可循,毕竟人家替他们阻挡外敌,钱银上的交往一旦多起来,就有些债主的意味。
北齐武昭宫,原先的太子是皇后嫡出,秦昶的生母祖上是西域胡商,异族血统在朝堂深受歧视,这才被抵押在南康这儿,为期十年。
谁想北齐皇后和太子先后亡故,恰好十年期满,回去被封为太子。
如今人走才一年,铜马殿仍有宫人打点也不稀奇。
上一世虞莜也来过一趟,约摸是永隆三年,秦昶“北齐战神”的名号刚刚打响那会儿,距他离开金陵前后快五年了,殿宇朽旧,院子里的荒草都长到两三尺深。
那年朝中颁布盐铁新令,直接影响北齐的军械采买合约,她专门给已是监国太子的秦昶去信,为免引起两国不睦,措辞温和,姿态放得很低。
只因他的那些辉煌战迹,令北齐战力空前鼎盛,两国间的从属关系已悄然发生转变。
谁想这人并无只言片语给她,北齐枢密院的回应很强势,从头到尾,像极了一个吃饱喝足、就翻脸不认人的混帐。
那家伙打小就是个气量狭隘的狗东西,一准是当年好逑宴上,她拒绝了北齐的婚书。
就为这,那五年他一次都没回过她的信,可、她不是也拒绝了别人么,所有人!
起码,朱小侯爷和谢世子,后来也没不待见她。
前世好逑宴一别,她与秦昶再无交集,那么,这一次……虞莜默默思忖,是不是得给他开点后门?
秋日煦暖的阳光洒落小院,东庭种着两株梧桐木,枝干挺拔,虞莜记起朱允温有次笑话秦昶,梧桐引凤凰,在这铜马殿里,却只能招来恶犬野狼。
为着这么一句话,当时只得十岁上下的两个少年大打出手,还是她当的和事佬,提议不如建一座秋千架。
她朝梧桐树走去,笔直树干间垂下两根长索,底下的秋千孤伶伶随风轻晃。
后来秦昶果然花了几日功夫,搭好这座秋千,再之后……是因为什么来着,又生气砍了,怎么如今,又好端端的了?
时隔五六年,又是她刻意排除在记忆之外的人,虞莜难得有印象模糊的时候,索性不去想,慢慢行至秋千前。
两侧的挂索为着不扎手,缠了一层桐油老树藤,打磨光滑,她扯了两下,还挺坚韧,提着裙子转身,准备坐上去。
“不可……”一个低沉粗重的嗓音喝住她,“殿下,这秋千久无人打理,恐怕不安全。”
虞莜微挑眼帘,余光扫见走过来的乌衣卫,正是那大胡子,略微偏头避开目光,语气冷淡:“退下。”
眼见她的手就要扶上藤索,胡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大手紧握其中一根,用力向下一撸,中途有不可察觉的停顿。
他不动声色将手背到身后,干笑一声,“属下试过了,这索倒结实得很,殿下但坐无妨。”
白南站在后面,一眼瞧见他紧握的拳头缝里渗出血来,一滴滴掉在草地上,惊得张了张口,却硬是没发出一点声响。
虞莜根本不拿眼去看身后的人,对他的古怪举止便也无甚想法,径自坐下。
竹青笑着上前要来推她,虞莜抬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脚尖轻点地面,荡起一点和缓的弧度。
胡汉退后几步,趁人瞧不见,呲牙咧嘴甩了几下手,低头一看,虎口向下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那根半寸来长的硬刺还扎在掌缘,被他两个手指捏出来,乱眉又抖了两抖。
疼,真疼,可这刺是他自己放的,能怪谁?
怪就怪这小磨人精,怎么这会儿又想起玩秋千来了?!
她不是不稀罕么。
去年他快走的时候,鼓足勇气给她下了个帖子,借口邀她玩秋千,想把人请到铜马殿来,亲口把这些年和她之间的小龃龉,一五一十分说明白。
老师曾教导他:做人留三分,日后好相见,唔,是这个理儿。
结果那天他等啊等,后来干脆跑去琼华殿,打算不要面子了,亲自去接她。
谁想走到门外,听见她正在里面跟猪瘟那混帐小子说笑。
“狼崽也会下帖子?宴无好宴呐,我才不稀罕去,不如你替我走一遭,你不是老惦记那架秋千么。”
“好啊,太好了,帖子给我……”
眼见猪瘟连连点头,笑成一朵花,秦昶心里那个气啊,调头跑回来,挥刀就把秋千藤砍断一根。
砍完他就后悔了,这些年偷偷做给她的那些小玩意儿,虽说没送出去,但都好生藏在匣子里,到时全带走,一件不给她留。
唯独这件是带不走的,说不定……
哪天她想起他了,还会过来看一眼呢?
于是他又费了半天劲给接回去,结果睡到半夜,炸尸般从床上坐起,埋头从暗器囊里挑出顶大号的一枚铁蒺藜,拔了根长刺,就藏在接好的那截树藤里。
一边忙乎一边嘀咕:猪瘟,想玩秋千是吧?让你惦记,非扎你个狗啃泥不可。
当时白南跟在后面团团转,对主子时不常的出尔反尔、言出必悔,感到万分焦虑。
这会儿他凑上前咬耳朵,“三、三爷,疼不疼啊?”
胡汉把长刺往他手里一塞,“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嘶……”白南冷不丁被他扎得跳脚,铁刺掉在青石板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惊动了前面的人,虞莜微微侧头,语气散漫,“徐骋把你招进来,收了多少钱?”
不光是胡汉,连那边的姜皓也听到了,俱是心头一跳。
胡汉单手握拳负在身后,盯着她的背影半晌,忽而一笑,“属下是徐统领他表姐的亲戚,嘿嘿,没收银子。”
“哦?”虞莜小臂缠在秋千藤上,懒懒将头倚在上面,眸间漾起一丝清亮。
姜皓立在她前方不远处,一见公主的表情,明显是不相信这胡扯的亲戚关系。
统领表姐的亲戚,那直接说亲戚不就好了,何必绕这一层?
胡汉咳一声,正色道:“属下的确是乌衣门第出身,外形、武值都合格,就是这胡子……属下曾在亡兄灵前立誓,今生若不能替他手刃仇敌,便永不割发。”
姜皓目光一凛,流露钦佩之色。
虞莜却懒怠理会这说辞,她心里正在琢磨徐骋的表姐。
前世,到永隆四年末,她才察觉徐骋有爱财的毛病,突破口正在他表姐身上,只是未曾想到,原来这时候就已有苗头。
徐骋是她的乌衣卫首领,对她的爱慕并不过多掩饰,她不会为此而避忌,却也不妨碍他成为自己的心腹。
即使他将酷似自己的表姐金屋藏娇,只要他仍是那个头脑灵活、行动敏捷、忠心耿耿的侍卫统领,她亦可睁只眼闭只眼,不会认为他私心里的肖想有多冒犯她。
但徐骋为那女子打造的金屋,内里装潢极度奢侈,恨不得拿金汁玉液养着人,以致不得不大肆敛财,这就成了一桩,能够被他人拿捏的软肋。
有软肋的人,不适合做辅国长公主的亲信。
不过这一世嘛,她既已不打算替皇兄卖命,那么……徐聘是不是有软肋,倒也无所谓。
虞莜向后勾勾手指,示意胡汉站到前面来,这人倒是有点古怪,为何特意露这个破绽给她?
胡汉心头有一瞬的慌乱,迅速把刚才的话过了一遍脑子,没毛病啊,小妖精怎么就起疑了?
到此,他终于明白今日见到虞莜,她有哪点不一样了。
从前她惯是飞扬跳脱,眼下瞧着却有点儿死气沉沉的光景,走路慢吞吞,脖子都懒得动一下。
然而随着他步履迟滞走到面前去,心下升起一阵忐忑又希翼的酸涨感。
她会不会认出我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