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脸尘土的少年抹了把脸，却越抹越黑；想站起身，却目眩眼花，腿脚发软。
谢红尘原先以为这是神乎其技、闻所未闻的时光逆流带来的后遗症，毕竟九洲从未有过可操纵时间的术法，可以把他这死人带回百多年前的少年时。
难以想象究竟是何等伟力，才能在时光长河中一箭溯洄，射落隙中白驹。
他扶着香案缓了好一会，腹中咕噜噜叫一声，才恍然大悟自己只是饿了而已。
“对不住，”他对自己少年时的身体惭愧道，“实不相瞒，本座早已辟谷多年。”
他随手抄起两块香案上供起来的大饼，不知放了多久硬得能当砖头，噎得他翻白眼，连滚带爬直奔院内积雪，猪拱白菜般吭哧两口就着雪水才咽下去，动作稍慢些就得被噎得芳魂一缕幽幽去。
“不知被噎死了，还能不能再活过来一次？”谢红尘心想。
“罢了，这死法实在不够雅观。”
他颇讲究地拍了拍衣领和脸上沾的碎雪，从容不迫回到观中。
然后毫无敬意地将观内杂物都堆放在香案上，收拢地上灵石，腾出一片空地来。
谢红尘按照记忆里的联觉阵法，遵循天上星辰排布一一摆放整齐灵石，将一手拇指放在齿间下狠力一咬，往阵眼一摁！
霎时间光怪陆离的景象直冲他灵台三寸！
揉成一团色泽斑驳的图画、杂乱无章字体不一的蝇头小字、无数重叠的发声留影人声鼎沸，一股脑全部灌进他脑子里，摧枯拉朽地在谢红尘识海里噼里啪啦炸开花。
就算他早有预料，也还是没忍住眼前一黑。
幸亏谢红尘如今身是少年身，魂魄却依旧是前世半步成仙的魂，不然就不是眼前一黑，而是直接被震成傻子了！
谢红尘犹记得前世的阵修师傅是金丹修为，每次上联觉境都会痴傻半日，日积月累下来脑子便越来越不正常。
那时候谢红尘刚和他虚心请教完，第二天就一咬牙买了面览镜。
道宗将额头正中、寄宿神识之处称为灵台，灵台三寸神识所在、六欲七情暗藏之地既为识海，何等脆弱重要的要害之处！
那些垄断览镜炼制的大人物哪里想得到会有如此要钱不要命的狠角色敢用识海直连联觉境！
若靠览镜登上联觉境，遭受冲击的就只是一面死物。可若是偷渡上联觉境，那就得自己硬扛联觉境中堪称浩如烟海的讯息冲刷。
因是偷渡上的联觉境，不受览镜限制，哪怕谢红尘是在道修两洲登上的联觉境，其余几洲的妖魔鬼怪还是在他脑子里踮着脚蹦哒。
但是谢红尘没管魔门那些奇奇怪怪的绯闻八卦，也没管妖族珠光宝气的炫富留影，径直登上了道宗最出名的论坛。
这论坛天南海北无所不包，先是在他识海中幻化出一卷经书，上书“论道杂俎”四字，幻象逼真惟妙惟肖。
随后翻开书卷，只见经书目录分为了天咫、艺绝、器奇、境异、物异、广知等等不同索引。
天咫乃论道之所，偶有大能在此传道；艺绝可交流或交换各类技法术式；器奇可交易售卖各类神异灵器；境异发布除道修云泽、蓬瀛二洲外的各洲之事；物异议论各种奇闻异事，也可在此悬赏情报、宝物。
谢红尘熟门熟路地翻到广知一卷，跃入眼帘的是其下三个分支，典故、逸事、夜话。
典故记载道门各宗历史，逸事乃无法考证的野史传闻，而夜话一卷……专讲风月情事！
上辈子谢红尘修习多情道之所以进境飞快，就是靠着秦楼楚馆编话本磨练出的本领在夜话卷上称王称霸！
重来一世，他看着“夜话”卷上各类含蓄隽永，诸如《孤灯尽》《浮云笺》的书名，个别出格些的也只叫《男皇后》《合欢赋》，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观内冷风萧萧，昏暗中唯有阵法发出微弱光芒，照出少年的半边侧脸。
雪水洗去尘土，露出白皙瘦削的脸。
他太瘦了些，以至于凸显出皮下偏冷的骨相来。
但他眉眼生得很是张扬华美，看人的时候极具攻击性。这种面相很容易给人不安定与轻浮之感，可眼中胜券在握的笃定笑意，又强行扭转成了某种夺人心魄的、熊熊燃烧的生命力与傲气。
——要杀人，杀掉防守森严的世家中人，哪有比杀手更干净利落的？
要引起人注意，尤其是需要藏匿的刺客杀手注意，哪有半真半假的八卦更方便快捷的？
更何况……前世救下他的那人，除了抛下那瓶救命的回还丹外，还有一支玉簪。
那人头也不回地走进火中，语气却平稳冷清：“将这发簪交给捉住你的第一个人，可保你一命。”
他果然一语成谶。
谢红尘刚从陵光大火里逃出来就被人横刀脖颈上掳走了，若非交出了那玉簪，怕是得被那凶神恶煞的杀手刑讯至死。
前世谢红尘无能为力地看着恩人一步步走向死路，今生重来却有机会救下他！
谢红尘一字字在论坛书写自己的别号，怀着几分愧疚地想：
“对不起了恩公！我要造你谣了！”
半步合道的神识扫过论坛，又是未经过览镜的偷渡客，任谁也不会把一介凡人谢红尘和这个一探查就可知修为高深的新名号主人联系在一起。
【红尘客：
杀手与道长那些你不知道的秘辛！道侣出家的那一夜，他红着眼掐腰把他按在墙上，被狠狠甩了一巴掌。他说，请您自重……】
【列位看官皆知，蓬瀛洲的老君山上终年落雪。然鲜为人知的是，山上风雪掩埋了一座衣冠冢。
经年后，道童每每看着老君山的风雪，总会想起自己扫开墓前积雪的那个清晨。当时他洒扫至墓碑前，忽见雪中透出点玉色——竟是一支蛟珠玉簪，旁边横着把断刃，刀坠上刻着个“殷”字。
小道童恍惚片刻才想起，这位早已羽化的师叔，好似确实曾有个殷姓故人。
那人似乎是响沉山那边的人，他跟师叔认识的时候，师叔还未曾出家，还是九洲美人榜的头名，陵光美玉、江家公子。
小道童不常下山，不懂世上人汲汲营营跳不出七情六欲，看不穿爱恨痴缠，只是叹一口气，为师叔扫开冢上雪，露出簪与刀。
正是：老君山风雪埋旧冢，遗簪残刃印前尘。】
谢红尘写到此处略一停顿，回顾上文确信自己的暗示——不，该当是明示这个故事的两位主角是谁了。
道修云泽、蓬瀛两洲，稍有些常识的修士必定认识主角其中之一。倒是另一位身份有些难办……闪烁其词的“响沉山”之名到底不如这人真身名头响亮。
他改换思路，不如先写主角之一，再把另一个不可言说之人压轴抛出来。
【话说十几年前，蓬瀛洲陵光城江家中，有一年幼公子，生得冷艳无双，又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修为深厚。
世家好金玉、华服与美器，江家更是其中魁首，府邸依山傍水独占四时美景，千门万户回环四合，玉栏朱檐金碧相辉。从府中正堂往里穿过白玉桥，就见一处冰湖。
这日江家的大公子在湖边设宴摆酒，湖上大雪纷飞，偏生地龙暖火骗得百花争妍，与茫茫白雪相映成趣。
江家的小公子便在此时穿花分柳而来。
大公子正与各亲友说笑，眼见幼弟前来，先是脸上笑一收，接着又堆起笑要上前叙话。忽听一声尖叫，吹散香雾缭绕，惊破花影喧嚣。
只见无数仆役长驱直入，据桥把守，宴上客一步不能乱走。小公子环视一圈，说：“近日有魔门潜入陵光，我奉祖父命搜查。如今兄长筵席未散、满堂高朋，烦请诸位亲友各散，独留本家中人听候。”
那些亲友哪敢细听江家事，一溜烟飞般四散，徒留江大公子又是气又是吓，怒道：“你休拿祖父压我！我知你这定然是记恨当年宴席上被威逼认罪，故而特地借机发作寻仇！”
此话一出，仆从尽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
原来今日这一遭祸起萧墙，江家这二位公子兄弟阋墙寻戈不已的名声早已成了陵光大街小巷的下酒菜。
大公子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在江家中唤作二小姐，为人骄悍，曾在大雪天将幼弟推下湖中。小公子也颇有些狠劲，反手便拽了二小姐一同下水。
彼时彼刻，恰在此冰湖中，恰如此宴上。
小公子闻听此话，冷诮道：“二姐姐为取乐大庭广众推我下水，我便拽她一同落水，再一脚蹬她进湖底；你在宴席上逼迫我伏地认错，我为保命谎称‘不幸落水，若无二姐姐相救怕无命矣’。只可惜当日我势单力薄，无缘报兄长大恩。”
小公子生了双凤眼，给别人一种冷淡果断之感；偏偏眼下一点泪痣，这痣一般认为其人被爱恨拖累。
那双昳丽凤眼中时常只有不可思议的冷漠，对这样一个少年而言，这相当奇怪。
他不常笑，故而如今锋利笑意割裂通身冷淡，显得更冷、更艳。那双凤眼一扫，便冷艳似刀，虽不见人头落地却也叫人暗里骨髓枯。
他轻声说：
“当年耻，今来雪。”】
谢红尘回忆前世被困在陵光的那一年，在痛苦与绝望里筛捡出可用的沙粒，打磨成珍珠。
他前世在陵光，还未撕破脸皮时也曾被奉为座上宾，自然也听过些闲言碎语。彼时老君山的道长突破化神、已至大乘境的消息传过来，二小姐身边侍从连日遭到泄愤毒打。
一日，他听到三四个侍从背地里嚼舌根，说：
“当年小公子……不，那位道长还在陵光时，二小姐就与他不睦。好像是推人下水不成反被拉进湖里。”“可不是嘛，要我说这叫恶有恶报！”“那位拜入道门前，还特地查抄了大公子院中来报复呢！”“这便过了吧？竟能小心眼到这种地步？”
再结合他听闻到的江家传言，说那位公子脸有多好看脾气就有多烂；以及陵光城破那夜，他看到的那双恨火灼灼的凤眼！
一袭白袍的道人，也曾是陵光的无暇美玉，如今素衣染血仍不掩艳色。那身美人皮下，恨埋藏在他血肉里、骨髓里，无时无刻不在蚀骨**。
他剑上滴血，不知斩了多少人，已是疲惫至极。但还是扔下救命的药与簪，淡声说：
“将这发簪交给捉住你的第一个人，可保你一命。
“捉住你的那人，必定要严刑审你。将这簪交给他，说不必牵连旁人。”
如此，根据流言传闻与一面之缘拼凑出的，有仇必报的少年公子形象便跃然纸上了。
谢红尘几乎一气呵成地写完这个故事，浏览一遍后有些心虚地删改掉许多下意识写上去的不太阳春白雪的描写，才发送至专司风月的论坛“夜话”上。
然后他就安心地上床睡觉去也，浑然不管这风月故事引起了多大的风波。
天咫、艺绝等等名称均取自酉阳杂俎
小谢（确信）：其实我不完全是在造谣，我只是在写野史
本单元主角是心狠手辣杀手x睚眦必报道长，关键词破镜重圆、阴差阳错等等（并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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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重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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