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月黑风高。
驿道蜿蜒，崎岖不平，漫坡草丛之下，一行人纹丝不动匍匐在地。
黑衣加身，黑布遮面，唯余一双冷目遥遥望向远方死寂。
其中一男子身形未动，一双美目如天外银星，隐隐透出几分不谙世事的清澈。
“凌舟，你那消息究竟可不可靠，确定他们今晚走这条路？”
压低的嗓音里带了几分克制的焦灼。
被唤作凌舟的少年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先前的驿站正在修葺住不得人，他们只能快马加鞭赶去下一站休整。”
“夜行不便，必定是要走这条路的。”
方言语笃定，转而又不确定道:“不过算算时辰，确实早该到了，不会出什么变故吧？”
叶川遥默了默，冷眸微眯，压低声音道:“再等等。”
两个月前，弘江地区突遭暴雪，百姓房屋倒塌大片，冬麦颗粒无收。
卫国公叶青云率户部官员前去赈灾，回京后却被人以贪赃罪弹劾。
皇帝震怒，命大理寺彻查此事。
半月后，大理寺从户部侍郎孟括家中搜出一本卫国公亲笔所书的账册，可谓证据确凿。
因有先帝口谕，皇帝免去卫国公死罪，判他们兄弟二人流放西境。
可那里人烟罕至，荒凉至极，且路途遥远凶险，流放根本与死刑无异。
这一个月，叶川遥想尽各种办法，依旧未能替父亲翻案，只好埋伏在流放路上伺机救人。
夜风扫过，林间枝叶沙沙作响，荡起暗影重重。
一行人继续装死。一炷香后，终于从远方传来隐隐火光。
众人当即打起精神，全神戒备。
“不要恋战，救人要紧，冲！”
叶川遥一声令下打破寂静，众人一跃而起，朝着驿道直冲而上。
“有人劫囚！”
车队里一人高喊，其他守卫纷纷提剑对敌。
一时间刀枪剑戟，交战声不绝于耳。
囚车里，昔日圆润慈和的卫国公已经瘦了一大圈，眼底布满鲜红血丝。
认出来人，叶青云嗓音颤抖着喊道:“阿遥快走，别做傻事！”
叶川遥几个箭步冲到囚车前，提起手中长剑朝囚车用力挥砍，锁链却丝毫未动。
叶青云急道:“没用的，这是大理寺特制的金刚锁，砍不开的。”
“阿遥听话，快走，照顾好自己！”
“父亲，叔父，我一定会救你们出去，等我！”
言罢，叶川遥眼底迸发一抹决绝杀意，转身投入战局之中。
负责押解的衙役数量比他们之前探听到的要多，且个个武艺精湛，训练有素。
而国公府这些不过寻常府兵，未曾经历战事，不可避免败下阵来，不得不缴械投降。
叶川遥本就武艺不精，力气也在打斗中消耗殆尽，渐渐地，连剑都提不稳了。
对方首领出声警告:“世子，劫囚可是重罪，尔等速速离去，我可以当今夜不曾见过世子。”
“多谢统领好意。”叶川遥冷声道:“不过今日，就算豁出我这条命，我也定要将他们二人带走！”
统领哼道:“那世子，就别怪在下不客气了。”
“来人！将这些人统统拿下。”
双方再次陷入打斗之中。
眼看受伤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凌舟冲着自家少爷大喊:“少爷快走，快走啊！”
叶川遥看一眼凌舟，又看向父亲，眼眶温热。
叶青云老泪纵横，焦急道:“阿遥快走，别管我们。走啊！”
叶川遥抬手挡住扑面而来的刀剑，眸光凛冽:“不，我一定要带你们走！”
机会只此一次，若今日失手，父亲和叔父恐再无回京之日。
一行人还在负隅顽抗，林中又猝不及防冲出一众匪徒。
来人身份不明，却目标明确，直逼着叶川遥而来，武功招式狠厉毒辣。
叶川遥竭力对抗，手臂上青筋暴起，却被对方逼得节节后退。
“少爷小心！”
凌舟几步奔过来，护在叶川遥身侧。
二人协力退敌，但终寡不敌众。
叶川遥被两名黑衣人钳住，眼看着便要被掳走。
“放开少爷！”
凌舟见状急出了汗，一人提剑直追上去。
却终是以卵击石。
利剑穿膛而过，风止云息。
“凌舟！”叶川遥声嘶力竭，登时红了眼。
他眼睁睁看着凌舟倒在自己面前，殷红鲜血流了满地。
凌舟双目颤抖望向不远处的模糊身影，眼底盛满清泪，费力地喃喃道:“少爷……”
“往后的路，只能少爷……自己走了……”
“凌舟不能再……陪着你……”
“凌舟！”叶川遥拼尽全力挣扎着，嘶吼着，“放开，放开！我要杀了你们！”
他拼尽全力挣脱钳制，却未等靠近凌舟半步，后颈一痛，便被一掌打晕，接着便人事不知。
再醒来时，是在一间陌生的屋子。
眼角的泪痕还未干透。
叶川遥头疼欲裂地睁开眼，定了定神，抬眼扫过屋内陈设，终于看清自己身在何处。
传闻中极尽奢华的云波画舫，当真名不虚传。
他疲惫地站起身，利落黑衣衬得整个人纤细修长，腰身不盈一握。
鬓边因打斗垂下几缕柔丝，透出几分凄美憔悴。
“面如凝脂，眼如点漆。”①
一身华服的男子，不，应该说少年，执扇信步走到叶川遥面前，嘴角浅笑道:“阿遥，又见面了。”
一声清脆方落，幽深黑眸瞥见手臂伤口。
少年当即敛了笑:“他们竟敢伤你。”
叶川遥全身绷紧，本能地后退一步，美目中充满防备:“六殿下绑我来是何意？”
六皇子季寒施施然坐下，单手托腮撑在身侧的桌案上，似有几分孩子气，可口中所吐之言却让人不寒而栗。
“阿遥，本王说过，你是本王的人，逃不掉的。”
“你若早早从了本王，或许国公爷也不用受那流放之苦。”
叶川遥压下心中反感，颔首道:“六殿下，草民一个罪臣之子，身无长物，若留在这里，恐污了殿下圣名。”
“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放了草民。”
“放了你？”
季寒站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眼睛无辜地眨了眨，笑着反问:“你可知，本王费了多少心思才把你弄来，就这么把你放了？”
“叶哥哥，你当本王是傻的吗？”
叶川遥打了个冷颤。
谁能想到，这个笑容天真，心思却如此阴暗恶毒的少年，如今才仅仅十八岁。
“殿下折煞了。”
他尽力冷静道:“今日殿下把我掳来，现场许多人是瞧见了的。”
“殿下就算再得圣宠，也要遵从大盛律法。侵害平民百姓可是重罪。”
“律法？”季寒嘴角挂着笑，眼里却透出一抹杀意，一步步逼近面前的人。
“叶哥哥觉得，本王会怕？”
叶川遥后退几步，躲开快要触及面颊的手，眼里闪过一抹厌恶。
季寒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只是笑着步步紧逼，直到面前的人退无可退。
“别躲了阿遥，今日你跑不掉的。”
“只要跟了本王，锦衣玉食，尊贵体面，这些本王都可以给你，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乖一点，本王自会好好疼你。”
季寒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冷笑，伸手解开华贵外袍，随手扔在脚边。
“你要做什么？”叶川遥紧靠身后窗棂，呼吸一滞。
季寒将人困于胸前，看着那双布满惊惧的美目，嘴角哼出一声笑:“做什么？”
“自然是让你……成为本王的人。”
季寒眼中的光火热粘稠，嗓音愈发低沉，带着些近乎癫狂的痴迷:“阿遥，我真的好喜欢你。”
“六殿下请自重！”叶川遥大喊一声，偏头躲开灼热的呼吸。
“殿下今日若当真辱了草民，草民定会告到御前。哪怕磕得头破血流，也定要请皇上做主！”
“哈哈哈哈……”
季寒疯狂大笑几声，眼底的阴翳越发浓烈。
“只要能得到你，就算被父皇责罚又怎么样？”
“本王才不在乎！”
叶川遥知道，六皇子季寒独得圣宠，一手遮天，他想得到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就算触犯律法，皇帝也不会真将他如何。
好不甘心啊！
他这一生，短短二十年不到，锦衣玉食长大，到头来却一事无成。
不仅救不了父亲，救不了国公府，还要被人凌辱践踏至此。
若有来生，他一定要拼尽全力护住家人，护住自己。
而如今……
一滴清泪缓缓滑落。
叶川遥深吸一口气，回身用力推开身后窗棂，朝窗外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阿遥！”
辽阔湖面碧波荡漾，一圈圈涟漪轻晃着飘远，身后撕心裂肺般的嗓音也渐渐消散，缓缓归于沉寂。
轻风拂过，湖心岛上开了许久的桃花，终于落了。
……
晨曦微露，一夜骤雨终歇。
一名少年悠然坐于窗前，手里握着几颗蜜饯，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冲屋里高声道:“世子，该起床了！”
“今日不是和五皇子约好去游湖吗？您再不起，小心五皇子来掀被子喽！”
叶川遥甚感疲惫地睁开眼，额头昏沉一瞬，又复清明。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情景，一切只觉熟悉无比。
窗外欢快又亲切的声音还在回荡。
叶川遥不敢置信，试着唤了声:“凌舟？”
“哎呀少爷，你可算醒了！”
凌舟推门进来，伸手拿过屏风前挂着的外袍，笑着道:“我帮少爷更衣吧！这几日天暖了，只穿一件外袍便可。”
“咱们得快些，可别让五皇子等急了！”
“凌舟，你还活着？”
叶川遥瞪大眼睛盯着凌舟，满眼欣喜，简直不敢置信。
“我当然活着啊，少爷你干嘛咒我！”
凌舟莫名其妙，噘着嘴嘟囔:“少爷还是快些更衣吧，五皇子这会儿怕是已经到湖上了！”
叶川遥这才留意到凌舟方才的话。
与五皇子游湖？
他在脑中思忖片刻，恍然回神，屏住呼吸问:“凌舟，如今是何年何月？”
“景顺十七年四月初八啊！”
“少爷你怎么了，睡一觉连这都忘了？”
叶川遥额头轰地一抽。
四月初八……
卫国公府被抄家查封的日子。
他这是……又回去了？
①:《世说新语·容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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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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