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知初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施怡冉先她一步,上前又拉住了她的手。
“江女侠,我们都是在这梦竹山庄,生活了多年的学子。对我们而言,这里早就不只是一个学堂,而更像是我们的家。可若没有你……”
施怡冉的话说得奇怪,让越知初隐隐感到不安。
而阿照则更是直接地接了一句:“没有你的话,这个家不会散。”
越知初倏地睁大了眼。
“所以……我们想请求你,既然你已经将这腐烂的伤口撕开,不如,就把它挖得彻底一些吧!”
施怡冉见越知初的反应,心知她或许误会了二人的来意,于是不再故弄玄虚,直接说出了她们的“请求”。
挖得……彻底?
那是什么意思?
越知初在梦竹山庄里最大的感受,就是每个人都喜欢——说奇怪的,让人听不懂的话。
而她这个人,最讨厌猜了。
越知初有些不耐烦地表明:“二位姑娘,有话不妨直说。我是个粗人,不爱玩那种以退为进的把戏。”
这话说得,不算客气了。
施怡冉和阿照互相看了一眼,脸上却都没有愠意,只是略有些尴尬。
阿照给越知初作了个礼,这才总算说出来意:“江姑娘,我和阿冉等在此处,一是想谢你,替我们惩治了这个禽兽;二是……那位裴大人说,若觉得不够解恨,可将我们的心愿告知你,他说,你会帮我们的。”
……又是裴佑白。
怎么裴佑白在旁人那,尽把她越知初说成一个心诚则灵的“活菩萨”了?
越知初心里无奈,但还是给了阿照一个“你说说看”的眼神。
毕竟,她与慕如海,根本算不上有什么恩怨。
但她之所以要对慕如海下手……只因为,仅仅因为——
慕如海,也是其中之一。
是毁掉了,越知初多年努力的帮凶之一。
而那多年的努力,就像是安陆府的“廖氏布庄”,就像是无数个如胡娘一般没有机会识字的女子,就像是……这梦竹山庄里的每一个,明明已经有了可以读书识字的身份,却仍然会在看似公允的地方饱受折磨的……事实。
——身为女子的事实。
这让一度成为国君,立志让女子拥有同样的天地的越知初,深感愤怒。
尽管活了上千年,她早就知道,任何“个人”的“努力”,在那不可掌控且不断流转的“时光”面前,微不足道。
但她仍然忍不住,看到这些“倒退”的事实,至少想发泄她的不服。
她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会让她这样一个异类存在于世间,让她每一次“死了”,都还能再活过来。
可她既然活了,还活了这么久这么久,她倒偏要看看——
如果老天爷只是为了劝她“认命”,才给了她这,看似无穷尽的生命,她便偏要试试看,如果她不认命,能否,早晚,改变些什么。
阿照接下来的行为,却让越知初原本模糊的怒火,顿时又烧倒了嗓子眼。
只见阿照轻轻地拨开了她肩头的纱衣——虽然学子们统一穿着制式相同的青衿,但女学子们的布料都用了还算轻柔的绸纱,以便山庄里集中浣洗的时候用来区分男女。
此举一出——裴佑白派来押解慕如海的戍兵们,几乎在一瞬间便齐刷刷地转过了身,将面容和视线都转向了与三名女子相反的方向。
那囚车里动弹不得的慕如海,浑浊的眼眶里,却忽然泛起急切而狠厉的光。
而在阿照又接着,拨开了纱衣里面的中衣之后……
越知初震惊地看见,她的肩头,有一枚看起来丑陋的,但形状特殊的刺青。
“这是……”
尽管裴佑白的戍兵们都举着火把照明,但毕竟离她们都有些距离,越知初的视力算得上极好,但在夜色下也看不清那刺青的细节。
她只能皱着眉一边仔细分辨,一边喃喃地问出了声。
而就在她还未能看清阿照的刺青时,一旁的施怡冉也做了相同的举动——
她的肩头,同阿照一样,也有一枚看起来十分相似的刺青!
“这是,他给我们刺的。”
施怡冉苦笑着撇下头,也去看自己的肩头。
她的神色比阿照看起来更悲伤,也更显苍凉。
越知初当然知道,“他”,就是被捆在囚车里站着的,现在正瞪着她们的慕如海。
可这是什么刺青?
她也不懂,这两位女子又是为何,要向她一个“局外人”展示这个刺青。
阿照和施怡冉将衣服重新理好,这才比刚才更郑重地看向越知初。
“他说,这是他对我们的偏爱。你知道他怎么形容这个吗?他说,这是被他挑选过的证明——是获得了他认可的象征。而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那意味着,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得到其他男人的爱了,我只能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
越知初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几乎要吐出来。
说这话的是施怡冉,而沉默不语的阿照,显然脸色也不比越知初好看多少。
越知初又想起,在前院,各方对质时,施怡冉曾对慕如海表现出的感情……她那时的质问里有疑惑,有不解,有怨气,有恨……
但,还有不舍。
她还叫他,“慕郎”。
越知初一时不知该心疼她,还是该责备她傻。但此刻听施怡冉说这些,越知初又觉得心间的情绪复杂,自己都难以分辨。
这若是换成越知初自己,她有太多问题不明白了。
比如,为什么要相信他的鬼话,为什么要接受被他刺青,为什么在得知他荼毒了许多女子之后,还执迷不悟地向他讨要所谓的“原因”……
比如,明明是被他强迫的,明明已经成为受害者,为什么还要协助他继续迫害下一个女子?
认清一个人,只是披着人皮的禽兽,有那么难么?
可越知初知道,这些问题,她纵然不解,也没什么好问的。
人生在世,最难的,是理解旁人。
而最容易的,却是觉得,旁人都无法理解自己。
她无法感同身受去体谅莫婉贤,或许也一样无法对施怡冉的“痴情”感到理解。
但她明白,她却无法苛刻地去指责她们,“你们不对”。
所以她一直才说,她从不会去救不愿自救之人。
可现在,至少,施怡冉选择坦诚地向她说出这些,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她已经对慕如海这个人死心了?
——那便,未尝不是施怡冉自救的开始。
越知初尽量用镇定的语气,问道:“那么,二位……究竟为何要同我讲这些?”
“江姑娘,你已经得知了阿妧的事吧?”
阿照的声音,忽然比先前都更悲凉了一些。
越知初微微一怔,随即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想起慕妧……她的落寞与懊恼,也很快表现在了脸上。
阿照看到了越知初神色的转变,继续柔声道:“我们是在阿妧的房内发现她的……找到的时候,她人吊在房梁上,已经僵硬了。我们还发现了她的胳膊……她……她留的信。”
听了阿照的话,越知初这才知道,原来慕妧是在红袖院上吊的……
可为什么她的尸体会被抬到倚竹居?
她还清楚地记得,在她派了伯杰去给慕妧找房间休息时,慕妧整个人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平静。
后来裴佑白醒了,越知初便托裴佑白去给慕妧找个房间疗伤,裴佑白刚命了人去安排,慕妧就对她说,她觉得好多了,想先回一趟红袖院,换件干净的衣裳……
慕妧那件青衿,几乎完全被血迹和污渍染透,看起来也的确十分狼狈。
越知初那时,只想到自己给她注入了不少内力,也稳住了她体内的阎王荼,毒性暂时不会扩散。又见慕妧笑得羞涩真诚,便大意地信了她的话……
于是,在裴佑白派了亲信护送慕妧回红袖院后,越知初便去了棋院,去找了伯杰和晏菱……
原来……
原来她去红袖院……
原来她在那时就想好了……
越知初得知这样的真相,心中一时陷入深深的自责。
如果,她能看出,慕妧那时就做出了轻生的决定……
如果……
“后来,我们赶紧就去报了夫子。夫子那时正忙着救火,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夫子让我们去找裴大人,他说,裴大人是这山庄里来过的唯一的官,还说……他一定会替阿妧,讨回公道的。”
阿照一边继续说,一边默默地流下了几滴清泪。
越知初不知道这位阿照与慕妧的关系如何,也不知她们平日里……作为都被慕如海侵害过的苦命女子,彼此又是如何交谈相处的。
但她只要想起慕妧最后的倔强,想起在那张清丽的脸上,始终维持着的和善与淡然……
她便无法不去想……
这么多的“阴错阳差”,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决定了慕妧这一生悲剧的结局?
她的拳头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握紧,几乎被怒意染红的眸子,又一次扫向了,囚车里的那个罪魁祸首。
“江姑娘,我说这些与你听,只想问你……你从倚竹居来,是否也……也……也瞧见……”
眼看着越知初打算走向慕如海,阿照的话,忽然变得支吾起来。
“你是否瞧过阿妧的尸体了?我们只是想同你说……阿妧的肩头……阿妧她、她——她的肩头也有和我们一样的刺青!”
见阿照努力了几次都无法说完,施怡冉索性用力闭起眼,一口气将这句话吼了出来。
听到这句话,越知初只感到,那仿若被利剑猛然刺穿的疼,又一次直击了她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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