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日上三竿,客栈里逐渐变得热闹之时,周运的故事也基本讲完了。
“她的一生,过得也算跌宕起伏了。原来真要讲完,也不过一两个时辰。”
周运说完这句,长舒一口气,将那盒莲云酥往越知初面前推了推。
“这是她教我做的。她死后,我没再做过。你若喜欢,下次我再给你做。”
越知初点点头:“我喜欢,很好吃。”
周运笑了。
越知初发现,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这样纯粹的笑容。
里面没有防备,没有试探,也没有讥讽或凄然。
只有一个糕点师傅,得到了顾客的好评之后,那真诚不过的高兴。
越知初也终于放下了心。
无论凌轩门如何作恶多端,无论周运为何执意加入“虫”,她最担心的事,此刻可以放下了。
——他未必真觉得周莲染这一生有多么不值,但他是真的不想做“谢运”。
那么,江遇的伤,必然与他无关。
周运还非常小心地问了越知初,江遇伤势如何。那满眼的关心和紧张,不是演的。
于是越知初略略沉思后,郑重地问他:“周运,我不会放过谢轩。你要换的如愿令,今时今刻,可有反悔?”
周运的面色瞬间变得认真无比。
他那双如水的眸子里,寒光毕现:“绝不反悔。”
“好。”越知初也认真地看着他,“那我有一事,须得你帮忙。”
“但凭小姐吩咐。”
周运“噌”地起身,站得如松柏一般挺拔。
越知初想了想,哑女和赫连家那些事,说来话长,还是先挑重点安排:“我要找到谢家在禹州的藏身之处。”
周运的眉头皱了皱:“谢家藏在禹州?”
他也不知道?
这倒令越知初感到意外。
“莲云斋开得这么火热,你又在禹州被凌轩门的人追杀……就没怀疑过谢轩也在禹州?”
她反问道。
周运沉吟了一下,方才淡淡地说:“凌轩门……已经追杀我很久了。那些人源源不断,我来禹州之前,也是一样。”
越知初看着他平静的神情,心里有些动容。
她又想起先前她问的那个问题,莲云楼如何变成了凌轩门。
周莲染的悲剧,周运的身世,他们母子一切痛苦的来源,都从凌轩门开始……
莲云楼原是永安周家的产业,周莲染思念父母,也对永安府那座从小长大的茶楼感情颇深,于是在怀临开了另一间莲云楼。
茶楼老板,自然是她当时以为的良人,她的夫婿,谢轩。
可在怀临从头开始,莲云楼并没有什么得天独厚的优势,只得依靠周家祖传的糕点手艺——
莲云酥。
那是周莲染的拿手绝活。
糕点的配方、火候、工序,都是周莲染从小跟着父母耳濡目染,早就学会的。
谢轩虽顶着茶楼老板的名头,却只能担负起揽客接待的活计。
日子久了,怀临的莲云楼,生意倒也做得风生水起。
茶楼里雇了更多的伙计,谢轩也以“希望夫人能多休息、莫太操劳”的理由,劝说她将莲云酥的做法,教给了谢轩雇来的大厨。
彼时周运也到了读书习字的年纪,周莲染便安心地将莲云酥做法交了出去,精力也转回到了后宅和家中,专注地陪伴周运。
这不算什么稀奇的故事,曾经雷厉风行的老板娘,变成琐事缠身的宅中妇人,她渐渐习惯了养尊处优,人却也随之变得温柔而依附。
后宅之主,与茶楼之主,终归有行事上不同的风格。
她或许变了,可她也做了一个妻子、母亲,在那时那刻最想做的选择。
而日日在外,在人群中愈发游刃有余的谢老板,却不再如最初时那样,始终将宠溺的目光放在自己的妻子身上了。
他就是在那段时日里,结识了如今的妻子。
凌茉茉。
“凌轩门”的“凌”。
越知初想到这里,心中冷哼一句:凌茉茉的凌,谢轩的轩。呵,还真是“伉俪情深”呢。
她不免又开始心疼周运。
被追杀好久……
她很难想象,被自己的至亲不断置于死地,是怎样的心情。
于是,她没再追问什么,只是站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周运的肩膀,再次肯定地说:“我若没猜错,他们就藏在禹州。你可愿助我,找出他们?”
周运丝毫没有犹豫:“当然。”
“也该做个了结了。”他喃喃地补了一句。
越知初点点头:“没错。也该做个了结了。”
周运似乎品出她话里有话,微微诧异地问:“小姐……难道也和他们有仇?”
越知初看了看紧闭的客房木门,似笑非笑地道:“嗯。血海深仇。”
周运愣住。
他对“虫”了解不多,只是从凌轩门出走后,一路遭遇追杀,身上的盘缠也早就花完。
他需要谋生,可他会的,只有做莲云酥,和杀人。
他没有开店的本金,也不想滥杀无辜,便流落各地,想尽办法找一些卖力气的活。
直到碰上江遇。
周运觉得,在他这坎坷的一生之中,江遇,是除了他娘之外,唯一给过他“关怀”的人。
所以在江遇问他要不要加入“虫”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要”。
那之后,他便开始在江遇的安排下,做一些能够隐藏身份,却也能挣钱养活自己的工作。
比如衙门的白役,或是漕运所的卸货工。有些只能做三个月,有些能做上一年半载。
他随时会被凌轩门的人找到,因此易容术愈发精进。
江遇知道他有一身不错的功夫,也知道他很缺钱。所以,周运会通过金花使者传的信,接一些组织发布的任务。
他接过的最刺激的任务,便是刑场刺杀薛正威。
他对江遇说过,他不想滥杀无辜。于是江遇每次会额外给他一些情报,告诉他组织处决任务对象的原由。
但“虫”的行动必须是隐秘的,江遇不会说得特别明白,也会叮嘱周运“若有犹疑,不做便好”。
“永远别去做你自己不想做的事。若形势所迫,不得不做,也别忘了你是谁。别忘了,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这是江遇反复告诉他的话。
那时起,周运就下定决心,他已经是个无亲无故的孤魂,终日活在提心吊胆和饥饿中,江遇是他的贵人。
而他能回报江遇的,只有忠诚。
杀人,本就是他的老本行。
不同的只是,当他还在凌轩门,替谢轩卖命的时候——
杀人,甚至连个理由都不会给。
其实也算给了吧,毕竟谢轩亲口说过,“只要雇主出够钱,天王老子也杀得。”
而此刻,周运听到越知初亲口说,她和凌轩门有“血海深仇”,他竟然不觉得意外,只是感到巧合。
谢轩……
不曾想,逃出那个“家”这么些年,他和那个人,和凌轩门,还是不可避免有着这样的孽缘——
都有不得不,东躲西藏的理由。
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只是,因为对方是谢轩,周运心底,竟还生出一股幸灾乐祸的期待。
谢轩,善恶到头终有报。
周运暗暗地捏了捏拳,对越知初郑重地领了命,便起身告辞了。
越知初目送他离开。
而后,才对着门口的另一边,淡淡地说:“都听完了,可以出来了吧?”
没过多时,江遇便出现在房内。
他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脸色看起来却有些病弱的苍白。
越知初给他倒了杯水,并示意他在桌前坐下。
江遇却站在门口,迟迟没有动作。
越知初抬眸看他:“怎么?”
江遇正了正神色,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你放心,哑女的伤,已无大碍。”
越知初抖了抖衣摆,随意地坐到桌前凳子上,好似不领情地说了句:“我没不放心。”
江遇还是没动。
越知初也没再管他,反而仰头,将原本给他倒的那杯水,一饮而尽。
喝完水,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总算感到心中郁结疏散了一些。
她顺手把玩起客栈里普通的青瓷茶杯,漫不经心地唤了声:“小遇。”
江遇的目光立刻迎过来。
越知初鹰隼般的眸子紧紧盯住了他:“你在怕什么?”
江遇一怔。
又被看穿了吗?
他好像……总是会被她看穿?
“我……并非故意要偷听。”
江遇只好支支吾吾地解释。
越知初无奈地扶了扶额头,再次用眼神示意江遇坐过来。
“江遇。”
又一次,她叫他,江遇。
江遇这次没再迟疑,直接坐到了她的对面。
越知初一口气问出了出来:“我们认识多久了?十年?十年……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对我的信任吗?我就这么不值得你相信?”
江遇急忙反驳:“怎么——”
……可能。
怎么可能!
江遇心底的吼声,要比他口中发出的,大声得多,坚决得多。
可越知初没等他说完。
她反而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让你安排虫的事务,并不是因为我们相识得久。我让你为我做那些筹谋,也并非因为你喜欢、你适合。我只是需要有人做这些,而我信任你。可你呢?”
她顿了顿,接着问:“十年了,你从未对我说过,你到底喜欢什么?想做什么?”
江遇听着听着,脸上疑惑之色越来越浓。
什么……意思?
他喜欢什么?想做什么?
江遇心想,他喜欢……跟随她的脚步,想做……她的左膀右臂。
可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越知初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神情。
她太了解江遇的性子,于是她决定直接挑明:“我知道,你总是把我的需要,想在你自己前面。你觉得虫需要什么,我需要什么,你得一件一件,都提前计划好。可江遇,你也是个人。”
“是人,就会有自己想要的,自己喜欢的,自己向往的东西。”
越知初沉沉地看着他,不肯放过他脸上哪怕一丝的不安:“而你呢?你为了禹州赈灾的事,为了周运,为了我随口那么一提,你就把自己置于险境。”
江遇的眼神闪了闪。
越知初又问了一遍:“所以,你到底,在怕什么?”
这一次,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江遇似懂非懂地与她对视。
他眼里的越知初,十年前,与今日,几乎不曾改变。
她总是用热烈而诚恳的目光直视他,她总是鼓励他,说出心中的真实所想。
可他清楚地知道,他从未对她说过谎。
只是那些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他总是觉得肉麻,又难以启齿。
可她问他,你在怕什么。
怕……吗?
江遇也问了自己。
半晌之后,江遇终于下定决心,勇敢地迎着她探究的目光,缓缓地道出了他从未提及的“真心”——
“越知初,你还记得吗?十年前,我们第一次相见。那时,我以为我快死了——或者,已经死了。”
听到这声“越知初”,越知初感到,她的心里,就像听见了春意刚至、百花齐放的声音。
仿佛有个什么,骤然在她心底,充满生机地绽开。
“你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以为你是地狱来的使者。是来……带我走的。”
江遇接着说,“可你只是,递给我一只笼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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