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冯穗穗回了闺房,命丫头铺床叠被,随后落了幔帐,果然歇了一觉。
只睡得不大安稳,很快就做起了梦。
这一回却是梦到了赵有志荣归后的事。
彼时他已娶了知县千金,而她,被安置在鼠头村的老宅里混吃等死。
梦里花坞春晓,好鸟乱鸣,正是生机盎然的春天。她一身翠衣,立在山脚的田埂上,举目眺望。
远处春景缭乱,一个身量高挑,面容白净的年轻男子正沿着小径缓缓而来。
待他走近了,冯穗穗瞧见他一身简约得体的深衣,头戴缣巾,看起来分外的儒雅温润。
只脸色太过惨淡,虽一步步走得平稳,目光却已呆滞,彷佛一个活死人,毫无目的地漫步在色彩明艳的春日里。
冯穗穗瞧他神色不对,出于好心,便上前询问。
岂料这一问竟是捅了马蜂窝,那男子眼圈一红,泪珠好似滚瓜一般哗哗跌落,瞬间就湿了满脸。
这情形可是太吓人了,冯穗穗不知所措,转身要走。
却听那男子含糊哭道:“……都是我的不是,我回来得太晚了,竟叫她嫁给了旁人去。”
冯穗穗脚步一滞,便听那人又呜咽着说道:“可嫁就嫁了,又怎能为人平妻?明儿她,实在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心里咯噔一跳,冯穗穗忽然记起,赵安宁过来鼠头村嘲弄她的时候,曾提起过那位嫁给赵有志做了平妻的县令之女名唤宛明。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实在是因为那位嘴巴刻毒的小姑子,总是拿了她的名字和那位贵女做比较,说什么她一介商户女,名字起得也俗气,不比朱家官宦门第,到底是读了书的,名字也格外的大气。
只是这么巧吗,竟有另一个唤作明儿的姑娘,也给人做了平妻?
冯穗穗忍不住转身。
男子正举袖拭泪,看起来相当伤心。
冯穗穗咬了咬唇,试探着问道:“却不知你的心爱之人嫁给了谁?”
男子听闻此言,顿时满脸怒容:“明儿她千金贵体,乃是知县的掌上明珠,这么个好女子,嫁给姓赵的武夫已是委屈万分,更别提还是以平妻的身份进了赵家。即便我与明儿有缘无分,可这世上的男子千千万,这样的人又如何配得上明儿?可恨!可恨!”
他咆哮着,一拳砸在了旁边的树干上,震得枝叶一阵乱晃。
冯穗穗便在恐惧中骤然惊醒。
翠儿正坐在床前做着绣活儿,听见响动忙去揭开帷帐,就见冯穗穗一脸惶然地坐在床上,正捂着胸口不住地喘气。
“可是又魇着了?”翠儿慌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轻抚她的后背:“姑娘莫怕,翠儿在呢。”
冯穗穗脸色雪白,窝在翠儿的怀里瑟瑟发抖。
好在翠儿的怀抱很温暖,安抚的声音也很温柔,冯穗穗渐渐平静下来,坐起身握了握翠儿的手:“心里乱得很,去端碗安神汤来。”
翠儿见她脸色难看,眸光闪烁间隐有仓惶,抬手将她散乱的长发捋成一束置于身后,回道:“好,我这就去。”
一碗安神汤下肚,人总算好了一些。
只身上的里衣已是湿透,冯穗穗起身到屏风后沐浴一番,才又换了干净的衣裳,过来在妆镜前坐定。
翠儿上前拿起木梳,手指灵活地开始梳发挽髻。
冯穗穗盯着镜中的自己,脑子却是不听使唤地又想起了梦里的那个男子。
赵有志娶知县家的千金为平妻,听说那位小姐知书达理,是个极妥帖的人。只不曾想,她原来竟也有情郎。且听那人的说辞,若非是他回来的迟,那知县家的千金,也难说会嫁给赵有志。
只是,这同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冯穗穗抛开这些杂念定了定神,看向妆镜,发髻已然梳成。
翠儿圆圆的俏脸在镜中莞尔轻笑:“奴婢的手艺还行吧!”
这时的翠儿两腮饱满圆润,眉眼神采飞扬,不似梦里那般,枯槁仿佛朽木,暗淡的眸子里,满是将死之人才会有的灰败凄然。
冯穗穗用力眨了眨眼,将那几欲喷薄而出的泪意憋了回去,赞道:“好得很呢,梳头娘都比不上你的手巧。”
及至午时,要用午饭了。
冯穗穗夜里白日的连着做梦,精神不济身子惫乏,便不愿去花厅用饭。唤了个小丫头去夫人老爷那里禀报了,便有粗壮的侍婢提了食盒,将要用的饭食提来了绣阁。
翠儿盯着丫头们将饭菜摆了一桌,拿起兰纹瓷碗盛了一碗米饭,端端正正放在冯穗穗面前,又用勺子舀了个鱼丸在菜碟里,殷切道:“姑娘,今个儿厨房烧了蟹粉鱼丸,瞧着甚是鲜美,姑娘快些尝尝,看味道如何?”
冯穗穗看着碟子里圆滚滚白腻腻的鱼丸,情不自禁的,就想起了赵家的那对儿母女。
那是两个心狠歹毒,行事刻薄的女人。只因着她们不喜鱼腥,自她嫁入赵家后,便再不曾吃过一口鱼肉,喝过一口鱼汤。可偏偏的,她却是最喜鱼肉。这般想来,她同那赵家果然犯冲,也难怪她嫁去了赵家后,便再没了好日子过。
见冯穗穗只看着汤碗却不动筷,翠儿拿起一个碗,拎起瓷勺盛了一碗鱼汤。
“这是早上买来的活鱼,现杀了炖成的汤。蔺大娘的厨艺姑娘是知道的,做出来的鱼汤当真是鲜香扑鼻,姑娘赶紧趁热喝,凉了就要腥了。”
冯穗穗看着眼前微微摇晃着细白纹路的鱼汤,抬眸瞧了一眼翠儿,忽地冲她一笑。
翠儿是同她一道长大的,同她的吃口喜好也大多相同,在赵家的那些年,不止她一个人心念着蔺大娘的鱼汤,翠儿也是一样。
且赵家不比冯家富贵,并不曾使奴唤婢,那赵家婆子的性子又格外的尖酸刻薄,除了贴身丫头翠儿,竟不许她花用自己的钱财去买仆婢,家中一概杂事全部交给她和翠儿去做,她们两个每日里烧柴做饭,洗衣劳作,很是吃了些苦头。
可这些苦头又算得了什么,又怎能比得上,翠儿被迫跟了赵有功后,受到的那些磋磨?
想起梦里的翠儿不过双十年华便撒手归去,冯穗穗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愧疚。她恨自己无能,护不住翠儿,也护不住自己。
好在,那只是个梦。
指了指身边的圆凳,冯穗穗道:“坐下一起用饭!”
翠儿一怔,忙笑道:“奴婢服侍姑娘先用。”
是了,这个时候,她们还只是情分极好的主仆,不似在赵家相依为命多年后,已然超越了主仆情,倒更似一对儿落了难的姐妹。
冯穗穗收起无限悲意,瞪了她一眼,嗔道:“我又不是残废,吃个饭还要你服侍?快坐下,一起吃。”见翠儿还要多言,干脆佯装不悦,喝道:“再多言我可要生气了。”
于是主仆两人一道用了午食。
饭后,两人去小花园消食。花园里桃花新绽,美丽鲜艳。
冯穗穗见杨柳抽条,摸了摸身上穿着的薄夹袄,忽地道:“我记得立春那天,仿佛是下了雪?”
翠儿想了想,点头:“好像是下了。”
冯穗穗抬头看了看天:“老话说‘腊月下雪是个宝,立春下雪倒春寒’,这天儿瞧着是暖和了,不定明个儿就要变天。”
翠儿不明所以,“唔”了声,说道:“可能吧。”又赞道:“姑娘知道的可真多。”
冯穗穗瞧了她一眼,见她双眸明亮,神色乖巧憨然,不禁笑嗔道:“你倒是嘴甜。”
竟没想到真个儿叫冯穗穗说中了,不过一夜的功夫,这天儿果然又变冷了,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分外的晶莹动人。
翠儿在屋里烧了炭火,不住口地赞冯穗穗聪明厉害,竟有了未卜先知的本事。
冯穗穗不为所动,只穿着厚实的棉袄棉裙,坐在火盆边烤手取暖。
昨个儿夜里,她又做梦了。
这回的梦,却是发生在她同赵家订婚前。
想着梦里发生的事,冯穗穗咬了咬唇,再也坐不住了。
她得出趟门。
车轮碾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辘辘而过。
翠儿将暖手炉塞进冯穗穗怀里,举手在唇边哈气取暖,满脸不解:“这么冷的天,还飘着雪,姑娘不好好在家里待着,怎的非要出门不可?还要往丹红山上去,可不是要冷死个人。”
是啊,这么冷的天,她为什么非要出门,还非要去丹红山呢?
冯穗穗揣紧手炉,想着那个山洞,她一定得去看看,看看里头到底有没有个死人。
丹红山的半山腰有个石洞,这石洞宽阔敞亮,甜水镇的人都知道,也都去过。有那些文人雅客闲暇无事,便叫人在洞里设下石桌石凳,偶尔携朋带友,往那山洞里饮酒作乐。
只天气冷寒后,便再无人肯去受冷挨冻。
然而在梦里,便在这个山洞里,冻死过一个人。
听说是个少年郎,听说那少年生得甚是漂亮,听说那少年衣衫虽脏破,却是上好的绸缎绢料……
只可惜梦里的她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等奇闻怪事,还是蔺大娘她们闲话的时候偶然听到的。
原本这事儿与她无关,可如今叫她梦见了,她又如何能视而不见,自是要亲自去验证一番。
虽说地上落了层厚雪,好在通往山洞的路还算平坦,冯穗穗扶着翠儿走了两盏茶的功夫,终是到了石洞前。
翠儿累得不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抱怨:“姑,姑娘可真是的,好好的跑到这儿吹冷风,仔细回头脑壳疼。”
冯穗穗没功夫理会她,用力喘了喘,待气息稍定,便快步往石洞内走去。
翠儿实在不想动,便扶着一株老树喘气,目送着自家小姐大步往洞里走去。
未几,冯穗穗便在洞里惊叫起来。
翠儿吓了一跳,拔脚就往洞里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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