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农妇和青年死里逃生,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那边士兵听了号令,竟然真的对这些失去田地的农户们动起手来。
“都给我住手!”
孟琮大喝一声,大步向前迈上田埂,围观人群纷纷退开,自动的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周围突然静了下来。
领头的官兵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蔑视着他:“你是什么人?”
孟琮并不理他,而是把目光扫视着一个个跨刀执枪的士兵们,他们或青涩或成熟,在没有当兵以前,他们也曾是百姓中的一员。他们的父母妻子,又何尝不是从土里刨食的庄稼汉。
可现在,却拿起了武器,对着这些抗拒涨租的百姓!
他凤目如炬,看着眼前的每一个人,这位天下之主自有一股令人臣服的威严。
他突然问一个年轻的士兵:“你家里是当官的?”
士兵似乎没想到会突然被问到,下意识的回道:“不,不是。俺爹娘都是佃户……”
孟琮点点头,又转向另一个:“那想必是你家里和那个陆员外有私?”
士兵连连撇清:“没有没有,我们是奉命行.事。”
骑在马上领头的官兵被漠视,马鞭高高扬起,狠狠的抽了下去:“我他妈问你是什么人?”
马鞭擦着孟琮的身边落下,激起一阵草灰。
孟琮这才缓缓的转身直视着马上那人的眼睛。
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冷,冷的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凭你也配问我,你又是什么人?官居何职?”
“看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老子说出来好叫你知道厉害!我乃是本县巡检司副巡检,统管本县治安,你是官身还是白身,见了本官还不跪下!”
县巡检司副巡检,区区九品官,好大的官威!
“在下不才,倒要请教。当兵吃粮,吃的是谁的粮?”
那副巡检一声冷笑,双手抱拳一举:“当然是皇粮,加租加税,都是为了当今圣上!”
明明是搜刮民脂民膏,竟然把加租加税赖在朕的头上。
打着朕的幌子,堂而皇之干此等无耻行径,好一个清汤大老爷!
这等蛀虫不除,罪孽值恐怕永无还清之日。
孟琮有意引他上钩:“说得好,那这些皇粮又从哪里来呢?”
“这天下都是皇上的,皇粮当然是皇上给的。”
“那么这些百姓的田种出来的,是不是该交给皇上的皇粮?”
“自然都是皇粮!”
“那你们今日,踩的就是皇上的田,加的就是皇上的租!”孟琮点点头,“好啊,一个小小的九品副巡检,你是不是想造反?”
这一声犹如惊天霹雳,把马上趾高气昂的人惊的跌下马来。
孟琮扫一眼周围士兵,果然他们有些露出不认同副巡检的神色。手上原本推拒百姓的力道,竟然渐渐缓了下来。
百姓顿时明白过来,纷纷叫道:“说得好!说得好!”
就在这时,远处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为首那人头戴红缨军盔,背后的大红披风在风中翻飞。
他一马当先,一把勒住了马匹,视线从人群中扫视一番,大喝一声:“陆青何在!”
这时有士兵小声叫道:“是都事大人,都事大人来了!”
“你竟敢擅自调兵,我定会向张知县禀明,革了你的职!”
刚刚被人直指“造反”,正吓得这陆青魂不守舍,此刻被点到,脸色霎时白了,辩解道:“调兵令是张知县签的,我去找你,你不在……”
后面骑马的人这才堪堪追了上来,“邢大人,邢大人!事情是这样的……”
一个肥头圆脸的男子抹着额头的汗,附在耳边说了一番,谄媚的笑着:“各位大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高抬贵手,上头也好交代。”
孟琮认得此人,京郊军营指挥使司都事,邢锋。此人是打仗的一把好手,只是年纪尚轻,性格刚正,因此不容于官场,屡屡受挫。
后来谢公度叛出朝廷,此人也跟着谢公度一起反了他,不足五千兵马,竟能连下三城。
既然此人如此好用,不如他先收为己用。
孟琮暗自盘算着。
只见邢锋单手抬起,将这肥头男子推开:“陆员外,我知道你是为谁办事。但我也有我的职责,恕难从命!”
“唉唉,别介呀,邢大人,就算你不看陆某人的面子,也要看……”
“看你主子的面吗?还是看裴二公子面?”
陆员外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说起来,他不过是帮盐课提举司的提举代管这一片的农户。而这位之所以能捐官捐了个从五品的提举,还是管盐务的肥差,全是因为他有个好妹妹,被裴府二公子看中,抬进府里成了第六房姨太太,甚是得宠。
沾了这姻亲,这位提举也水涨船高,混得风生水起。
他怎么没个貌美的姐妹女儿给贵人看中,哪怕是貌美的弟弟儿子呢。
陆员外被呛得一时无语,知道今天这事是办不成了。
他只得眼看着邢锋将所有的士兵全都列队带走,百姓们夹道欢送。
临走前,邢锋坐在马上仿佛想起什么,回头朝着孟琮拱了拱手。
孟琮也同样回了一礼。
陆青没了那么大阵杖,只有三四个差役跟在他身后,神色也不甚忠心。
他哭丧着脸朝陆员外奔来:“叔叔,救我!”
陆员外此刻看着这个没用的内侄,气不打一处来。他手指头点啊点,点啊点,终归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破口大骂,给陆青留了几分脸面。
“叔叔,今天不怪我,都怪这个人!”
他手一拐,指向了旁边的孟琮。
陆员外刚刚就觉得此人气质清贵,暗中猜想是哪家权贵的公子。
再一看他穿着却并不华丽,身边又只跟着一个仆从。
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就没有他不认识的,这位如此才貌,以前竟从没听过,恐怕是个外乡人。
最重要的是……
陆员外盯着那张脸,竟然看出了一种似曾相识。
孟琮大大方方的任他打量,这种蝇营狗苟之辈,最喜欢揣测别人的背景家世。
让你猜个够。
等到冯大宝将马牵过来的时候,孟琮已经被过来道谢的农户围住了。
“多谢这位公子仗义执言,我们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是家里的鸡蛋,请公子一定要收下。”
被蓝白色粗麻布包裹着的七八枚土鸡蛋,虽然个头不大,却被收拾的很干净。
农妇的眼角已经爬满皱纹,眼神依旧清亮质朴,笨拙的向他表达着谢意。这些鸡蛋可能是他们攒了好几天,舍不得吃,准备拿到集市上去换点补贴的珍贵东西。
他当了两世皇帝,见过了世间无数的珍宝,却是第一次感受到礼物的贵重。
孟琮心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热热的,烫烫的。
他郑重其事的接过那个粗布包:“谢谢。”
“此事,一定会有人为你们解决的。”
尽管孟琮收下了鸡蛋,他还是暗中让冯大宝给他们留了银子。
正当孟琮准备离开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公子请留步。”
“我家主人请你一叙。”
孟琮回过身,面前的少年瘦瘦高高,作揖的动作带着几分江湖气,打量他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好奇。
“你家主人?”
少年道:“就在那边。”
顺着少年所示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半坡上的凉亭里,坐着一位戴着锥帽的高大男子,正侧着身体留意着这边的动静。
哪个好人家出来会带锥帽。
孟琮十分干脆的拒绝了:“没空,不见。”
他正欲上马,头戴锥帽的那位主人倒是主动出来了。
走近了更是看出此人身材优越,身高腿长。行动间气息沉稳,想必是个练家子。
“请留步一叙。”
似乎看出孟琮的顾忌,那人把锥帽一掀,露出一张英挺的脸。
深眉浓目,鼻骨挺拔有驼峰起伏,英武之气扑面而来。
孟琮心中赞道,此人体格挺拔,观其面相虎踞龙蟠,好一块做将军的璞玉。原本立刻想要离开,这时也起了招纳英才的心思。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左边脸颊颧骨有处核桃大的刺青。
按照本朝对官员的容貌要求,面部有瑕者不得列入考核(为官以后因公受伤的不在此列),尤其是这种在面部刺青的,第一轮面试就被筛掉了。
“在下任定,字泰平。在京城有几间书铺,平日喜欢结交朋友。今日恰巧见到兄台为这些农户出头,不顾自身安危仗义执言,甚是钦佩。”
定太平?
孟琮微微一笑,出门在外,谁还没有几个假名。
“泰平兄,幸会。在下……谢杜,字子腾。适才若不是泰平兄出手相救,那位妇人和青年便要命丧马蹄之下。相比兄台救人一命的大功德,我这区区口舌又算得了什么?”
任定见他直言不讳,大剌剌的就把他暗中救人的事情给戳了出来,眼中不由划过一抹异色。
他竟知道?
“泰平兄不必如此看我,我不过三脚猫功夫。之所以知道是你出手,当然是随便一猜,没想到竟然猜中了。”
孟琮语笑盈盈,仿佛刚刚根本没有诈他的意思。
任定不由失笑:“子腾兄果然有趣,想必杜、子腾也是兄台随便起的假名吧?”
这家伙还真一点都不肯吃亏。
孟琮摸了摸鼻子,干笑道:“彼此彼此。”
任定适才观察孟琮许久,在短短一场争执中,此人表现出的正义、果敢、机敏、谋略,绝非凡俗。
若要完成那件大事,势必要招纳此类人才为他所用。
“在下失礼,不如移步街边酒家,我向子腾兄赔罪。”任定注视着孟琮,缓缓道:“顺便还可以向子腾兄介绍一番京中秘闻。”
孟琮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翻身上马,跟上任定,超附近的酒家骑去。
孟琮这才知道,这田地竟然是那曹提举所有,陆员外不过是明面上一个代管而已。相当于是一个白手套,而这曹姓的盐课司提举之所以能领了这肥差,竟是卖妹求荣!
好你个眉清目秀的裴二郎,背地里也干得出这种事情。
孟琮不由的磨了磨牙。
两人说话间你来我往互相试探,倒是都被对方挡了个滴水不漏。
加上双方都有心想要招纳对方,话头竟然没有冷过。
从天文到地理,从物产到民俗,从边防布阵到水利民生,意见出奇的合拍。
两人越谈越是兴起,这一谈不知不觉就天色擦黑,两人大有引为知己、惺惺相惜之感。
更甚于谈到改革弊病,孟琮几杯酒下肚,开始骂起裴党来,狠起来连自己也一块骂。
“他真是个狗皇帝,活该所有人都反他。”
任定眼神微闪,劝了一句:“子腾兄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便罢了,可不能对外说。”
孟琮脸上因为酒意浮起两团嫣红,斜着眼睛看人。
“我难道说错了?”
任定轻咳一声,移开了视线:“你这一身才华抱负,为何不去考科举?”
“我这样的人,考不了的。”
孟琮突然打了个冷颤,身上那股熟悉的暴躁又涌了上来。小腹翻涌着,浑身又冷又热,头疼欲裂。
由于昨日强行压了下去没有服药,今日的戒断反应竟然更加强烈。
他大意了,寒食散的瘾竟然在外面发作了起来。
任定吃了一惊,连忙扶住了孟琮。略微用力,压制住他的动作,以免他伤到自己。
孟琮身体冷汗津津,敷粉遮住的脖子和手腕间的红痕也变得若隐若现。
“你被人喂了寒食散?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孟琮狼狈摇了摇头,汗水打湿他的发丝,贴在额上、颈间。
这在他人看来,却是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样。
京城权贵间的龌龊,任定早有耳闻。
权贵豢养男宠,并强行喂食寒食散,用来助兴。这些男宠有人是自愿的便把自己卖了,有人却是被迫落入了陷阱,成了权贵的猎物。
若没有极大的毅力戒除此物,这人便废了。
任定惋惜的看着他:“你有如此才学,为何偏要自甘堕落。”
“我后悔了。”
眼前人眉目间明明是高高在上的骄矜,却分明露出了几分脆弱无措。
任定叹了口气:“你不愿说,我不逼你。”
“你若在京城有困难,可以派人送信到铁佛寺寻我。”
说着他将自己左手一串菩提手串撸了下来,戴到孟琮的左手上。
这手串洁白莹润,应是久用之物。
“此物跟随我多年,是家里从高僧处求来的法物,我年少时差点疯癫,多亏此物才平安度过。现在我把它赠你,以期你有朝一日,能够脱离泥潭,御风化龙。”
孟琮知道他误会了什么,可是种种缘由也不想再解释。
明日便是第三日,若是他能跨过这道坎,再来道谢!
这时冯大宝已经将马备好,他翻身上马,深深的看了任定一眼。
最终什么也没说,一拍马奔驰而去。
任定低下头看着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这天下,也该乱起来了。让宫里的杀手今晚便动手吧。
又晚了,又晚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