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侯爵门第,规矩自然繁琐,门房见李瑾前来,先去通报了沈克文,沈克文一面着人去告知沈冰卿,一面叫自己的小厮去给李瑾引路。是以那边厢沈冰卿已得知了消息,这边厢李瑾还在从大门去沈克文书房的路上。
沈玉娇带着丫头正要出门,在园子里碰上李瑾,李瑾此前来过两回,两人也算是认识,便互相行礼问好。
礼貌地客套两句,也就别过了。
等李瑾走远了,沈玉娇带着的丫头芳年道:“这位李公子真是位玉面郎君,难得还是个才高的,听说榜下捉婿的时候好多人家争抢他呢。”
沈玉娇往后回望两眼,没说话,心里却是极认同芳年。
三月份殿试结果出来之后,圣上赐三鼎甲打马游街,这种三年一度的盛事,沈玉娇也和朋友在沿途的茶楼雅间中看热闹。
三鼎甲即是状元、榜眼、探花,三人都带着紫金乌纱帽,身着仙鹤大红袍,沈玉娇一眼就被榜眼李瑾吸引了目光,他比状元年岁轻,比探花姿仪美,玉面带笑地骑在枣红骏马上,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一路上,年轻女子都将手中的花往李瑾身上砸。
沈玉娇也将手中的山茶花扔到李瑾头上,李瑾回头对她笑了笑,这一抹笑容,沈玉娇后来梦见过好多回。
后来才知道,李瑾就是沈克文一直资助的穷学子,家中穷得只有两间茅草屋。
“榜下捉婿的能有什么好人家,不是暴发户就是破落户。”沈玉娇收回目光,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遗憾,“他不过是个翰林,说是清贵,其实就是品阶低而且穷,再说,那些捉婿的可不知道他家中一点底子都没有。”
芳年打小伺候沈玉娇,主仆二人情分深,说话并不拘谨,道:“可是李公子弱冠之年就是榜眼郎君,将来说不定就能给家里的娘子挣个一品二品的诰命。”
“无根无底往上爬哪有那么容易。”沈玉娇想到太子,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点遗憾瞬间就散了,不屑道:“再说就算他能耐,那也不知道到哪一年了,哪个高门家的女儿会愿意陪他吃几十年的苦。”
这么说着,沈玉娇嘴角露出点笑意,她可听母亲许氏说了,祖母看中沈冰卿的丰厚嫁妆,想让她嫁到陈家,但二叔沈克文想把沈冰卿定给李瑾。
她觉得祖母说的对,沈克文脑子有病,放着陈家好好的侯门世子不要,看上个一穷二白的贫家子。
不过,沈玉娇心道,一定要让沈冰卿嫁给李瑾,看她那张沉鱼落雁的脸变老变黄,不知会有多舒心。
*
沈冰卿到沈克文书房的时候,李瑾已经到了。
沈克文面容清癯,衣裳是普通面料,却理得一丝不苟,因为多年在政务上的勤勉,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几岁。
两人应该已经明说过定亲一事,沈克文看李瑾的目光比以前单纯的欣赏多了父亲般的慈爱,而李瑾也不只是尊敬,还带着几分侄子的孺慕。
好一副翁婿和睦的场景。
然而前世,恰恰是因为沈克文对李瑾不设防,李瑾能构陷沈克文。
沈冰卿看李瑾,当真是恶心至极。
沈克文当然不知沈冰卿的心思,略一颔首,道:“大姑娘,这是李瑾,你们旧年也见过的,李瑾如今进了翰林院就常住京中了,你不是喜欢道玄的兰叶描嘛,李瑾最擅此道,你以后可以多向他请教。”
虽说时下风气开化,但沈克文是个极端方严正的,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沈冰卿便知道这是将李瑾当女婿看待了。
李瑾身着读书人常穿的儒巾澜衫,斯文俊秀,举止有度,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
“老师谬赞了。”李瑾起身作揖,从前就觉得这沈家小姐丰姿秀逸,今儿细细打量,更觉清婉脱尘,心中的情愿更多了两分,对沈冰卿道:“若是小姐喜欢,我愿与小姐研讨切磋。”
沈冰卿年幼丧母,于情爱一事上并没有开窍,前世沈克文说李瑾好,沈冰卿就当真与李瑾定了亲。
那时候在沈克文的书房,沈冰卿应当是微红着脸答话的,不过今日,沈冰卿面色淡淡地,道:“多谢美意,不过我对画艺说不上喜爱,闺中聊作消遣罢了,不好烦劳李公子。”
李瑾顿时心中不悦,沈大小姐貌美是貌美,但是看起来性子却不像个婉柔的,若是不改,以后成亲了怎么侍奉他母亲?而且又疑心沈冰卿是看不他,不由想起方才进门时遇到的大房那位小姐,同是沈家出身,那位却一看就很贞静柔顺,沈大小姐很该和她学一学。
不过眼下管不到别人家里,成亲之后慢慢调.教就是,因此李瑾面上还是含笑,道:“琴棋书画我都略通一些,小姐若有喜爱的,我都愿意效劳。”
沈克文看了沈冰卿一眼,将话头接了过去,李瑾还要去参加同年进士的聚会,聊了几句就行礼告退了。
书房里只剩下沈克文和沈冰卿,父女两个自来就没什么话说,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气氛颇有点僵硬。
沈冰卿到底经历过与家人的死别,对父亲的看法不如以前偏激,真论起来,除了兰姨娘一事,沈克文并没有什么地方苛待过她。
“咳。”沈克文握拳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正要开口,沈冰卿率先起身,向沈克文行了一礼,道:“父亲,女儿不愿意嫁给李瑾。”
沈克文一愣,在他看来李瑾是个十全十美的女婿人选,万万没想到女儿会拒绝。
然后沉默一瞬,皱了眉头,“李瑾虽说家中贫寒,但他打小是为父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人品可靠。”
这话说的,是误会沈冰卿嫌李瑾没有家底了。
前世李瑾直到清河王登基才露出真面目,沈冰卿知道父亲现下对李瑾印象极好,她没法儿说李瑾后来会做下那些忘恩负义的事,只能道:“女儿并非嫌弃李家贫寒,女儿虽然不懂婚姻之道,但两个人过一辈子,总要彼此相得才好,女儿……女儿不喜欢他。”
沈克文面色越发沉肃,说话带上了训斥的意味,“喜欢不喜欢的,那是懵懂稚子才说的话,李瑾腹有诗书,最是斯文知礼,比许多勋贵子弟都强,你嫁给这样的读书人是再好不过。”
“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为父不会害你。”缓一缓语气,沈克文又道:“我已与李瑾议定了,只等他母亲来京正式定亲。”
沈冰卿与沈克文说不通,气得口不择言,“读书人有什么好?母亲就是嫁了父亲这个读书人,结果下葬一年,父亲新纳的妾室竟然都有几个月身孕了!”
这话沈冰卿小时候说过,近两年没提过了,陡然重提起来,沈克文气得青筋暴起,高高地扬起一只手臂,看样子是要打沈冰卿,“你!”
沈冰卿也不惧,反而扬起脖子,脸往前迎上去。
沈克文终究没有打女儿,巴掌重重地落在椅子扶手上,沉沉地叹一声气,有些疲倦地道:“罢了,你先回去,这事儿我再想想。
沈冰卿沉默地行个礼,退出了书房。
她不但要退掉这门亲事,还要让李瑾付出代价。
沈冰卿一打开门,沈青芸正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个东西。
“姐姐,我……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沈青芸面色尴尬又无措,连声解释:“姨娘给父亲做了外衫,让我拿过来给父亲试试合不合身然后好改,我……”
沈青芸说着又觉得自己好似在炫耀,说话都带上了哭音,“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沈冰卿正在气头上,没有过多在意,淡淡“嗯”一声就走了。
走远了,隐隐又觉得有点奇怪,兰姨娘要看自己给沈克文做的衣裳是否合身,直接叫沈克文过去她院里试或者她亲自到书房来才是最便宜的,何苦还要沈青芸在中间费事地跑路传话?
不过到底心绪不佳,念头翻起来就放过了。
回到院中,沈冰卿从抽屉里取出母亲韩氏的小像。
韩氏秀美、婉约,沈冰卿与她的面容七八成似,一看就知道是母女,但是母女缘分却很浅,沈冰卿不满一岁韩氏就去了。因为没有母亲,沈冰卿小时候曾被子里偷偷哭过很多回。
算起来韩氏的忌日快到了,而且重生后还没有去祭拜过,沈冰卿索性收拾了东西,出门去给韩氏上坟。
沈家的坟地在城郊,马车辚辚地行半个时辰才到。
沈冰卿亲手给韩氏坟前献了鲜果、香烛、点心等几样,全了礼节之后,让下人们退远些,自个儿独自在坟前喁喁说了许多话。
重生前的苦痛、重生后的震惊与茫然……所有不能言于他人的话,所有不能剖于他人的痛,都和母亲细细说了一遍。
林间不时地绕过几缕清风,沈冰卿就权当是母亲的回应。
待了小半个时辰,沈冰卿心中的闷气都纾解了,便起身准备回府。
为免扰了先人的清净,马车停在墓园外头,沈冰卿走出墓园,踩上小杌子准备上车,余光瞥到不远处有一座孤坟。
须知这一带风水极好,能葬在此处的都是世家大族,然而世家大族必然人丁众多,断不会只有一座孤坟。
那座墓样式简单,但是清扫得干净,周围没有一根杂草。
沈冰卿有些好奇,走过去想看看是谁家的,然而墓碑上却没有身份信息,只有一句诗:曲终人散归仙宫,人间千古惟月明。
字里行间透出深沉的伤感和无限的怀缅,想来这墓里躺着的,是一位皎皎若月、绮年早逝的女子。
沈冰卿不由得想起了前世的自己,心中一时恻然。
带来的祭品都已献给了母亲韩氏,沈冰卿看见道旁开着许多鹅黄、宝蓝的细碎小花,心念一动,亲自采了两捧,拿青草松松地束了,弯腰放在那座孤零零的坟前。
“小姐,不早了。”知夏轻声催促。
沈冰卿点点头,起身准备折回,忽然有人带着怒意喝道:“你做什么!”
循声看过去,那人剑眉星目,一身灰色布衣,正是秦江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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