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下了大雨,一阵大风带着湿气将窗扇吹开,棠梨殿里的烛火骤然暗了一瞬,待风平息,又悄声复燃。
十数把伞胡乱支在殿内,都是新画的伞面,有的已经干透,有的半干未干还蕴着墨迹。
鸦青伏手道:“大人,派去永安坊的人已经回来了。他们向附近街坊问了,说是那老铁匠午后就被马车接走,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宁晏礼披衣散发,极快地在一张空白伞面上运笔,嫣红的花瓣在枝丫上迅速绽开,形成一朵绮艳的海棠。
“城中街巷皆已派人查过,都没寻得踪迹。”鸦青道:“眼下……是否要挨户盘问?”
宁晏礼画得十分专注,烛火映在他昳丽的侧脸,神情淡漠好似根本没在听鸦青说话。
鸦青和屠苏对视一眼,顿了顿,又道:“大人,其实有那道圣旨,大人若是执意……”
话未说完,笔锋忽而一滑,朱墨斜拉出一条猩红的线,仿佛在伞面划开一道伤口。
半晌,殿中响起一声沉闷的嘲笑,在夜半嘈杂的雨声里显得格外凉薄。
宁晏礼面色苍白,看着伞面上被红线割裂的海棠,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今日先是霍家父子帮她掩护,出宫后又有人接应,现下老铁匠祖孙二人也被接走,她分明是早有筹谋,计划好了一切只为从他身边离开。
早该清楚,她是到死都不肯认命的人。一道圣旨,也不过是一道圣旨而已,怎能妄想以此将她禁锢?
鸦青和屠苏不知何时退了下去,殿中空空荡荡仿佛没有温度。
桃木簪安静地躺在案几上,旁边是那道澄黄的诏书,案前炭盆里的火默默燃烧着,宁晏礼缓缓闭上了双眼。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十分荒诞的梦。
他梦到青鸾与他隔着簌簌倾倒的房屋对视,在火光与血光中,他没再心软,瞄准那一箭正射穿了青鸾的胸口。
于是这一次,她死在了那个烽火燃天的夜晚,鲜血染透了衣襟,留他孤身一人枯坐在冰冷的昭阳殿,看窗外朝来夕去,花开花落,转眼数十载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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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后,桓昱凑到了陆彦身边:“今日倒是稀奇,霍老将军和怀谦竟都告了假没来上朝。”
陆彦道:“怀谦背上的伤还未痊愈,这两日为边关战事又熬了不少心血,也该好好歇息几日。”
桓昱点了点头,又道:“霍家的事你可听说了?”
“何事?”陆彦问。
“你当真不知?”桓昱不相信他全然没听说过这事:“霍家昨日认了个女儿。”
此事陆彦虽略有耳闻,但世家收个养女义女又不算稀奇,于是他看了桓昱一眼:“这又如何?”
“这又如何?”桓昱道:“你这老狐狸可是又与我装傻?”
陆彦皱眉,又听他道:“这对旁人倒没什么,但你可还记得你陆霍两家的婚约?”
陆霍两家确是在霍长玉出生后曾定下过娃娃亲,但那也只针对这一辈嫡出的子女。后来出生的陆羡、陆衡都是都是男娃娃,霍家也再没有嫡出的女儿,这婚约早也就不了了之了。
“你提这陈年旧事做何?”陆彦道:“养女也好,义女也罢,自是算不得嫡出,与我两家当年的婚约有什么干系?
“你竟是当真不知?”桓昱看着他,咂了砸嘴:“霍家把这女儿写入族谱,挂在嫡出一脉上了!”
陆彦眉头皱得更深了:“此女是何来历?”
“说本是霍家远房的一个旁支所出,虽然唤霍老将军一声伯父,但在名义上却算是父女了。”桓昱道:“不论是何来历,如今可是霍家名正言顺的嫡出女儿了。”
这时陆眺、陆衡从后跟了上来,对桓昱伏手见了一礼。陆彦思忖片刻,想着还有话与桓昱要说,便让二子先走一步,自己与桓昱留在了原地。
桓昱看着陆衡的背影,不禁想起他从军前在京中闹出的那些乐子,笑道:“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话用在你家三郎身上,正是合用啊!”
陆彦笑了笑。
桓昱长嘶了一声,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方才就要与你说这事,你家三郎不是还尚未娶亲?从如今朝中局势来看,你陆霍两家若能联姻,未来太子殿下登基,岂不更是如虎添——”
陆彦抬手将他的话止住,向两旁看了看,低声道:“伯明兄慎言。这话若叫陛下得知,你我就要大祸临头了!”
桓昱把他的手按下去,小声道:“此处只有你我,这几日上朝难道你没注意到陛下的身子?”
陆彦沉默不语。
太子李昭是唯一的储君,桓昱言外之意他怎会不知?
“我看你还是要早做打算。”桓昱玩笑道:“霍家这女儿认的,就像是送到你陆家嘴边的兵权。”
陆彦一路砸吧着桓昱的话,前脚刚迈过云龙门,踟躇了片刻,后脚便叫人备车,出了阊阖门,沿着宫门前的大街西行,直向御史台驶去。
到门前,陆彦没下马车,接上了陆眺,让车夫找个僻静的街角把马车停了下来。
没等陆眺开口询问,陆彦率先开口道:“你日前与我说,三郎亲自驾车送了一个小姑子去霍府,此事可是真的?”
陆眺愣了愣,颔首道:“是真的。”
“那小姑子可是霍家的女儿?”陆彦又问。
陆眺想起那时撞见正在套马车的陆衡,不禁一笑:“三郎将那女郎挡得严实,儿不曾看清。”
他看出陆彦的意思:“父亲可是有意与霍家结为姻亲?方才在御史台,儿已听说了霍家认女的事。”
“依你看此事如何?”陆彦问。
陆眺掀开车帘向四周望了望,才坐了回去,说道:“依儿看,这门亲事于我陆氏和三郎都是上选。”
他低声分析道:“陛下的状况眼见一日不如一日,陈氏倒了,只剩下太后一人在宫中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阿昭是唯一的储君,未来想要让大梁紧握在阿昭手中,握在我陆氏手中,兵权甚为紧要。三郎虽已拜为骁骑将军,但根基尚浅,若得霍家相助,岂不是锦上添花?”
陆彦认同地看着陆眺,点了点头道:“你所言不错。”
陆眺道:“既然今晚陛下于宫中赐宴庆南阳大捷,想来正是父亲与霍老将军提这事的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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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长玉站在宁府门前气得直跺脚,身后一众家仆抬着几大箱子厚礼堆在门前,屠苏为难地看着他,劝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少顷,鸦青走了出来,苦笑着伏手道:“霍大人,我们家大人说了不见,这些东西也请大人一并带回。”
“他这人怎么……”霍长玉说到一半把话咽了回去,啧了一声,向鸦青抱怨道:“这些东西倒不算什么,但他怎么也要听人把话讲清楚吧?”
且不论是他家流落在外的女儿,便是真从宁府上讨个人去,他宁怀谦又何至于此呢?
诚然那日是他与父亲有意瞒他,但不也是看他当时带着黑甲军气势汹汹的模样,担心青鸾会因此受罚嘛。
鸦青叹了口气,以他家大人和霍家的关系,自是不可能就此分道扬镳的,但至少在这事余温未过前,恐怕……
他叹了口气道:“我家大人这两日正在气头上,霍大人要不还是过些日子再来吧。”
“我就真想不通了。”霍长玉气急无奈:“北伐之事近在眼前,他宁怀谦在这时候闹的什么脾气?”
鸦青也很是无奈:“霍大人当真不知原由?”
霍长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狐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鸦青脸上的神情挣扎了一下,小声道:“大人对女史——”
“大人!”屠苏突然用肩膀撞了鸦青一下,朝府门内刻意地大声喊道。
鸦青话音一止,连忙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宁晏礼正撩摆迈过门槛。
“大人。”他与众人同时伏手。
宁晏礼目光从屠苏脸上刮过,又看了鸦青一眼。
霍长玉已打好腹稿,准备在与宁晏礼对视的瞬间开口,却不想那道视线竟径自从他身上跳了过去。
童让驾着马车缓缓停在了府前。
见宁晏礼向马车走去,霍长玉才想起待会儿皇帝会在宫中赐宴。
他抱着“不行就明日再来吧”的心态叹了口气,刚要让家仆把东西撂下准备回府,就见宁晏礼在马车旁突然停了下来,同时不冷不热地开口问了一句:“她如今已是你霍家的嫡女了?”
霍长玉愣了愣,他明白宁晏礼所说的“她”是指青鸾,但这话语调太平,他一时有些听不出究竟是不是在发问。
半晌,他还是“嗯”了一声,道:“昨日已入了族谱,拜了祠堂。”
宁晏礼眼底划过一丝意外,但很快又恢复成一片静默的深潭,沉默地微微点了点头。
霍长玉不明白他颔首的意义,但却莫名其妙突然想起自己曾对他说过的一句玩笑话——
“……倒是你这性子,待功成之日,我霍家也断不肯把女儿嫁你受罪……”
看着宁晏礼眼下的反应,再联想起之前青鸾在宁府时的诸多细节,霍长玉只觉“轰隆”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
铁、树、开、花。
他脑海登时只被轰得剩下这四个大字。
霍长玉:“我霍家断不肯把女儿嫁你受罪。”
当时的宁大人:挑唇一笑,满不在乎。
现在的宁大人:恨不能抽死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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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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