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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冲喜后的凄苦一生

兴宁三年隆冬,正月初四。

天将暮,雪乱舞,很快便积了厚厚一层,四周白茫茫一片。

徐家庭院内正吵闹不休,捧着手炉,身着黑色皮裘的中年男子一脸不耐地看着哭喊不迭的徐老夫人,他冷眼瞧了许久,才恨声道:“徐家曾是富户,想来如今这瘦死的骆驼仍比马大,看不上我家。只是可怜我儿,竟是被你家那小娘子砸了脑袋,血流不止,这如有个万一,咱们还是上官老爷那儿评理去吧。”

这中年男人即县官老爷家的大管家,同官老爷情谊不同寻常人家。更何况这几年徐家生意早就大不如前,只剩个空壳子,要是闹上了公堂,那徐家定是讨不得好啊!

思及此,徐老夫人愈发恨自家那个下不了蛋的贱蹄子,原是打算将她典卖出去捞一笔银子给儿子纳妾,谁成想那小蹄子砸了人就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徐老夫人停了哭喊,攥着手里的银子,一阵肉疼,但还得接着赔笑:“宋大管家,我们哪敢得罪您啊,谁人不知您是官老爷面前的大红人,此番实在是我那儿媳不懂事,您放心,我们定将她捆来,送到您府上,定为您家添丁。”语罢,恭敬地递上手中的银钱。

宋大管家斜眼瞥了把鼓囊囊的钱袋,方才悠悠转身直面徐老夫人,冷嗤了句:“你当你家那儿媳是天仙不成?若不是大师言她与我儿八字相和,能旺我儿,我宋家会需要一个嫁与夫家多年无所出的妇人?!”

徐老夫人喉咙一哽,干笑几声,把一个多年生不了一子的妇人典卖给需要传宗接代的人家,这事的确忒不厚道。

寒风凛凛,徐老夫人竟急出热汗,但毕竟也曾是富商户家的掌权夫人,见这宋管家迟迟不走,愿与她周旋,想必定能有转机,她动作迅速地将银袋强塞进人手中,语气谄媚:“宋大管家,这点银钱暂且算作赔礼,至于如何才能让您消气,还望您能明示。”

宋大管家不动声色地颠了颠银袋,还挺沉,心下满意几分,面上仍是绷着,但语气缓和几分:“徐老夫人,我看您也不容易,方才我也是爱子心切才如此态度,望您能理解一二。”

徐老夫人忙不迭点头。

宋大管家这才露出笑意,语气开怀:“徐老夫人,您如此有诚意,我也不忍为难您,毕竟我们家官老爷一向与人为善,我这做下人的自然也得学习一二。其实我此番前来,可是为您家带来个天大的好消息。”

徐老夫人瞪大了眼睛,心里叫骂不止,面上还得笑,一时间,脸上的褶子挤在一块,挤眉弄眼,好不滑稽。

暗夜已至,风声鹤唳,寒意刺骨,漫天的雪刀子唰唰地落下来,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小路上的徐老夫人猛一抬头看见院墙上的斑驳影子,被惊得一身冷汗,反复想起宋管家临走前意味声长的笑,口中喃喃:“这杀人的勾当老身还不曾干过啊!”

徐老夫人失了主意,加快脚步进了里屋寻徐老爷。

徐老爷端坐在桌旁,不慌不忙地饮茶,瞧着徐老夫人慌张叙述的模样,摇头呵斥:“配婚这么点事就把你吓着了?我们那儿媳南荨得罪了宋管家竟还得了县官老爷的青眼,她这八字生得如此好倒也是造化,她不是吵着要与我家正儿和离吗,如今便成全了她,她倒还要感谢我们给了她跟官家攀亲的机会。”

徐老爷一番义正言辞,徐老夫人仍心悸,那县官儿子可是个痨病鬼,听说几日前就走了,这……怕是配冥婚吧,活人配死人,这与生殉无异。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徐老夫人急切跪于一旁的蒲团上,祷告上天,信徒愿余生斋戒。

屋外忽的一声响动。

徐老夫人猛地睁眼,望向徐老爷。

“老爷,老夫人,方才偷听的丫头芷兰已经处理了,还请您二位放心。”

屋外声音渐远,院中大雪很快遮盖了依稀血迹,一切归于寂静。

徐家里屋。

等南荨醒来时已是半夜,她艰难地睁开酸涩的双眼,脑海一片混沌。三日前婆母竟将她租借给别人生子,平日里她悉心照料夫君,孝顺公婆,未想到到头来还要被卖出去,龌龊至极。砸伤了宋管家的儿子后她就奔回了娘家,本想将所有的委屈尽数吐露,可看着父亲斑白的双鬓,继母在灶间忙碌的身影,妹妹欢喜她回来的神情,想到尚在读书的弟弟,她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她情愿忍下所有的委屈,孤身回到徐家一力扛下所有。

四周一片漆黑,用作喜事的绯色夹袄经过一路奔波早就湿透了,阵阵寒意袭来,南荨强忍着酸疼撑起身,向床边望去。

这一望让她惊悚不已,黑暗中一抹烛火燃起,隐约现出人影,那影子正勾着唇,咧嘴笑,像极了索命的恶鬼。

南荨喉间发紧,尖叫差一点破口而出。

那影子咯咯冷笑:“就知道你守不住的,偷汉子的贱人。”

男声阴森,南荨却是冷静下来,不是鬼,是人,是她现在的夫君“徐正”。

听见他的质问,南荨胸腔闷疼,她想反问她何错之有?错在她15岁被骗去给他这个病秧子冲喜,错在她夫君与男人厮混而她无子,错在她被借给别的男人传宗接代却反抗。

南荨气得心口发疼,连日来的惊惧让她失了争辩的气力。

徐正不依不饶,阴阳怪气:“你如愿了。”随即掷了个纸团过去。

被砸到脸的南荨也不恼,毕竟纸团砸脸不痛不痒,比起过去眼前男人动不动拳打脚踢好太多。

南荨略带疑惑地拆开纸团,“和离书”三个大字赫然呈现在眼前,呼吸一窒,她所求已久的东西此刻在她手中显得如此不真实。

大周国不允许女子提出离开丈夫的请求,凡是状告丈夫的妇人先需经受两年牢狱之灾,南荨无惧牢狱之苦,可却怕累及家人。

女子主动请离的举动惊世骇俗,经受牢狱的女子更是名誉尽毁,言戏馆的女馆主便是这惊世骇俗女子中的一人,据说她因状告丈夫无德无能,不配为人夫而被逼得几欲悬梁,好不容易熬过牢狱之苦,回到娘家其父在众目睽睽下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其母不堪街坊四邻流言侵扰投湖自尽,其妹四处说亲却无人愿娶。

南荨摩挲着薄薄的纸张,眼眶发热,仍不忘发问:“为何?”

徐正癫笑:“你那继母为你花了好些银子呢!这往后你我就是兄妹了。”

南荨这才发现和离书下还有张纸,是家中来信。南荨一一细看,信中言及家人知晓她与徐正是名义夫妻之事,言及对她的疼惜和对徐家多年救济的感激,告知她今后需如女儿般照料徐家二老以报其恩。

南荨失声呜咽,所幸她有疼惜她的家人。

桢宁十四年,正月初五。

晌午,冬阳高挂,阳光倾洒而下,落在斑驳陆离的积雪之上,雪层渐次融化。

徐老夫人邀南荨家人上北边云泉寺祈福,云泉寺位于群山深处,人烟稀少,是处僻静之地。

南荨继母心疼她遭此一劫,身体孱弱不便上山,便让她留在山下寺中人新建的落脚处。南荨独自一人歇在山脚下的一座四方宽大的院落,四周耸立着泥土的竹墙,院门口掩映着被厚雪压弯的竹林,踏进院门,不远处有一花形拱门,门后便是屋舍。

南荨一向守规矩,不便进入正屋,便坐在院中小亭里,不知是否是因为昨夜未曾休息好,耳边总传来阵阵唢呐声,声音似从远方而来,却又好似近在眼前。

心口忽的一阵绵密疼意,南荨猛地站起身,用力捂住心口,一阵天旋地转,在她倒在地上的前一刻,隐约看见女子雾粉衣袂。

锣鼓喧哗,唢呐震天,鞭炮齐鸣,脸遮红方巾,上身内穿红娟衫,外套绣花红袄,肩披霞帔,下身着红裙,红裤,红缎绣花鞋的新娘被迎上了花轿,抬进了拱门后的正屋。

暮色四合,林木影影绰绰,檐下亮起了盏盏血红的灯笼,厅堂内昏暗,烛光幽幽 ,喜气洋洋的媒婆们扬着笑各自迎新郎新娘。

“一拜天地。”

新郎官儿的帽子斜了,脑袋“咚”的一下撞到肩上,媒婆笑着扶正了脑袋,继续“二拜高堂。”

隐在幽幽烛火中的县官老爷勾起笑,浑厚声音响彻厅堂:“甚好。”

“夫妻对拜。”与此同时,外面绚烂无比的烟花在上空竞相绽放。

爆竹烟火的炸裂声震响天际,南荨浑浑噩噩惊觉一股强力摁着她弯腰,险些趴在地上。

“礼成,入洞房。”

南荨被拽起身,跌跌撞撞被带着向前,一派红绸锦色,红烛摇曳,红纱帐近在咫尺。南浔心底一惊,清醒大半,挣扎着甩手离开。

猝不及防撞上人,腐臭混合着脂粉味袭来,她猛一抬头,浑身冰冷,男尸裹着新郎衣,她这活人裹着新娘衣。

她早该知道徐家人怎么会那么轻易放过她!

遏制不住的尖叫撕裂凛冽寒夜,媒婆见惯了不愿活配冥婚的小娘子,熟练地塞住了口,麻利将人捆住。

“呜,呜!”

南荨苦苦挣扎,恍然间又看见昏迷前的雾粉衣袂。

“麻烦各位等等,小女这儿还有几句话要告知家姐。”

来人正是南荨同父异母的妹妹南莲花。

南荨唯恐自家一向乖巧胆小的妹妹遭歹人所害,拼命冲她摇头。

南莲花却是满面笑容,不紧不慢行至她身边,语气轻柔:“你可别怪我们狠心,要怨就怨你自己蠢吧。”

南荨愣住。

南莲花继续轻声慢语:“看你死前还能为我们贡献份银子,也就不瞒你了,让你做个明白鬼。实话告诉你,我才是爹爹的长女,你那个早死的娘才该是妾,你跟你娘一家人害苦了我们,当然该还。”

“当年徐家明面上选丫鬟,实际是选冲喜的人,原以为要哄哄你才肯去,没想到你那么好骗。”

“你去官府控告你夫君残暴,殴打妻子,不仅无果还挨了板子,是爹爹去了官府说你在胡说。”

“你可怪不了别人,被典卖出去了竟还跑回家,我跟娘三言两语就将你哄回去了,竟还相信娘给你花银子换了和离书。”

南荨浑身冰凉,直勾勾盯着南莲花,南莲花冷嗤:“别一副自己付出了许多的模样,你对我跟娘假装好意不还是图我们帮你照顾你那亲弟吗?”

南荨没错过南莲花眼中寒意,猛力挣扎起身,呜咽不止。

南莲花满意直起身,容光焕发:“放心,你马上能跟那小子团聚了,还有你捡回来的那丫头芷兰,你们马上就能团圆。”

南荨挣扎地更厉害,凄厉的呜咽声响彻院落。

南莲花走出门时,手上拿着按了南浔血手印的卖身契,无比虔诚地向县官老爷奉上,换来厚厚一沓银票,迈着轻快的步伐,哼着小曲上了归家马车。

不知何时大雪又至,一众人抬着沉重棺木在山林间穿梭,淅淅沥沥的血迹沿了一路,复又被大雪覆盖。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桢宁十四年,正月初六,暴雪肆虐。

城内最富盛名的酒楼“飘香楼”遭了冷落,飘香楼为四层重檐歇山式建筑,青砖灰瓦,朱栏游廊环绕,四层檐下正中悬方形“飘香楼”楷书阴刻匾额。

二楼一扇窗悄然打开,一人灵巧翻身入屋,行至紫檀案几前跪地抱拳道:“世子,属下无能,未能查得线索,昨日那县令家在为独子配冥婚,除此之外,属下并未察觉到异动。” 稍作停顿,复又开口,隐含不忍:“但属下掀了棺木,那配婚女子拔了舌,缝了嘴,尸身鲜活,应是窒息而亡,属下以为可以草菅人命为由抓住县令一个把柄。”

书案上手握书卷的俊逸公子冷嗤:“他这父母官当真德不配位,视大周国“禁嫁殇者”律令于何地?”语罢,嘲讽摇头,君主不作为,臣子勾结,法度律令如何能立?

吩咐慰籍女子家人后,他倚靠窗边,冷风携裹着雪花扑面而来,眼神讳莫如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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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冲喜后的凄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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