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清醒点没有?”
土匪的领头人拍了拍哈尔的脸。
哈尔聚集精神,虚弱地点点头。
“箭上涂了毒,现在已经帮你解开了,能正常说话不?”
“渴...”
“霍夫曼,拿水给他。”男人大声呵斥。
牛皮水袋的壶口凑到了哈尔干涩的嘴唇旁,他贪婪的咬住壶口,大口吞咽。
是水。
清甜的水。
“好些了么?”
领头的土匪声音低沉。
“谢谢。好多了。”
哈尔咳嗽了几声,瞳子灰暗。
“我们劫掠了你,居然还有心情对我们说谢谢?”男人笑笑。
“强盗的生活是生活,贵族的生活也是生活”哈尔也笑“如果我是强盗,也会做一样的事。”
“有趣。你是哪家贵族的小孩?”
“盖乌里斯领地。”
“是没听说过的小领地。明天你带路,我们送你回去,让你的家里人准备好一笔足够金币。”
哈尔无声地笑笑。
“行。”
他昂起头,环视了一圈现状。
哪个不知名的小山头,成片的山林遮盖出安全的阴影。
树枝间的缝隙月光清盈,辨认不出方向。
没法逃跑了。
他再打量了一圈土匪们的模样,残破古旧的清一色锁子甲和制式短剑,牛皮革缝制的腰带上错着一长一短的破甲锤和短匕。
戒备的弓箭手就在树梢上值岗,鹰一样锐利的目光扫过黑夜。
与此同时,靠在火堆旁的土匪们沉默肃杀,磨剑的磨剑,上油的上油,无一例外地都在保养自己的装备。
这精良的有点不太像是普通土匪的模样...
还有先前那杆羽箭。
“你们...”
哈尔鬼使神差地吐出了一句话
“是第一次蒙古冲击下散逃的十字军?”
土匪的头子愣住了。
其他的土匪们也愣在了原地。
哈尔清晰地看见了他们的瞳子里闪过了异样的光芒。
领头的土匪叹了口长长的气。
“怎么看出来的?”
“这么高度军事化的戒备习惯,除了有过森严训练的专业武人,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真讽刺。将我们征集起来作战的公爵大人已不再将我们视作活人,只有一个半大的孩子还能承认我们的荣耀。”
“你们...真的是骑士?”
哈尔呆住了。
被视作土匪的男人站到哈尔的面前,拔剑出鞘。
他伸手剥落剑柄上的灰尘和泥污。
燃烧的蔷薇花赫然显现。
“我曾是赫克托领地的家臣,单盾骑士。我身后的这些人,一部分是我的扈从骑士,一部分是领地内被召集的农民。”
“你的领主不要你了么?”
“赫克托大家长已经抛弃我们了。”男人摇摇头“背叛契约的混账。”
“霍夫曼,给他松绑吧。”
精瘦的年轻人走过来,看着男人点了点头。
哈尔无力的从木桩上滑落,肩膀上包扎好的箭伤疼痛入骨。
“最后的一点骑士精神,是么?”
哈尔有气无力地笑着问。
“别嘲笑我们了,贵族家的小孩。没了效忠对象的骑士,不过是猪狗不如的流民罢了。”
“就算不是骑士了,也可以找个正经工作,用力气吃饭,为什么要当土匪?”
“我们被追杀了。”男人的面目阴沉“赫克托大家长想要将我们赶尽杀绝,他不希望任何关于西边的消息流出来。”
哈尔愣住了。
也是。
蒙古帝国毁灭四个中亚大国的消息要是传出来了,欧洲的局面估计要大动荡一次。
战争意味着变革,变革意味着权利分配的体系变动。
有新的权贵靠在军功高升,就有旧的贵族散尽家财,背井离乡。
那个赫克托家长想必是不希望战争发生的一派。
“对了,小鬼,你是怎么知道蒙古人的消息的?”男人狐疑的开口“除了我们这一波打探消息的斥候,法兰东几乎没有人知晓这种消息。”
“一个商人告诉我的。”哈尔耸耸肩“一个留大胡子的阿拉伯商人。”
“看来是个跑的快的阿拉伯人啊。”男人松了口气。
“有了钱,你们想做些什么?”
“回家。”
男人望向遥远的方向。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了...如果我的家人还被准许在领地内生活,那我的女儿应该很大了。”
“一群只是想归乡的男人么?”哈尔盘膝坐在地上,笑容淡淡。
“我们只想回家。”男人的脸庞坚毅。篝火的光线绘出一个胡子拉碴的侧脸,绷紧时仍如拉直的弦一般坚硬。
磨刀声一声一声,回荡在山间的小小营地。
单调,寂寥。
“如果没有地方回去的话,要不要来我的领地?”哈尔尝试着问。
“你是长子?”
“嗯。大概等到成年父亲就会把领地继承给我。”
“你叫什么名字。”
“哈尔。”
“罗根”男人低着头沉思“罗根·奥蒂兹”
“幸会。”
哈尔对罗根点了点头。
“去哪个领地生活,想来也没什么差别吧?”罗根无奈地苦笑“反正都是奴隶一样的存在,对着神父低眉顺从,在每个节日奉上粮食和火腿,没有尊严的活着。”
哈尔笑笑,没有出声。
“那么,假使有一个领地,它不需要交付沉重的税额,没有修道院和教堂,不存在高高在上的领主和神父...你会去么?”
“只要是人就有**,你坐在领主的位置上,想要不剥削他人,是天方夜谭吧?”
哈尔摆摆手。
“我不信神,也不信天主和耶稣。”
“这样的话放到王都,足够督查骑士砍下你的头了。”
“这世上怎会有人对你无缘无故的好?想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些什么。”
“是啊。”罗根疲惫地点头。
“我可以向你承诺,我治理的领地不存在剥削和压迫,所有粮食的八成收成归自己管理。我的领民不是农奴,是堂堂正正的人。”
“倘若这世上真的有神,那祂必将是自私贪婪的畸形怪物,否则为何有如此多蒙受苦难的人在教堂中哭嚎,渴求祂的温暖和帮助?教堂的光芒如一叶扁舟行驶在这个时代的无边黑暗中,但那黑暗不是因为他人造成的,正是因为神的本身。”
哈尔面向熊熊燃烧的篝火,面庞清秀。
“梦幻般的理想,让人难以相信。”罗根的语气轻而遥远。“但我知道了,有机会的,我会双手奉还劫掠的金钱。”
“而且,我们的领地也需要和你们一样的武力去防备。”
“什么意思?”
“蒙古人还会再来的。”哈尔的语气坚定“就在十年内。”
罗根的身体颤抖起来。
“...唯独这句话,我希望它不要发生。”
————
“就是这么?”罗根抽刀,刀口指着低矮的城墙大门。
哈尔五花大绑着点了点头,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盖乌里斯领地的居民们见到这伙兵强马壮的土匪,一个个丢下手里的锄头大叫着往回跑,剩下两个年轻人使劲关上城墙大门,发出沉重的砰一声。
“准备好钱!五十枚金币两百枚银币,一分不能少,交钱放人!”
一个外形粗犷的大汉站出来,用刀拍着自己的盾牌,作狮虎状大吼。
“你们这么多人,这么点钱够回家么?”
哈尔昂起头回看罗根。
“我们这帮粗人可不像您这样的贵族,都是风餐露宿,若不是渡口的大船和人头费,我们早就回家了。”
罗根露出两颗硕大的门牙,憨傻的笑笑。
哈尔也笑笑,一点也不反抗。
十五分钟后,盖乌里斯领地的大门再度开启。
一侧窄小的缝隙中,黑裙的荷边最先进入哈尔的视野。
哈尔没由来地笑笑,望向柏乐丝一如既往的冷淡面庞。
她的手里提着两袋沉甸甸的皮革袋,想来应该是分别存储金币和银币。
见到人出来,罗根对着旁边的霍夫曼使了个眼神。
心领神会的霍夫曼向前走去,右手摁在佩剑的剑柄上,随时都能抽剑出鞘。
隔着三步的距离,柏乐丝停住步伐,将钱袋子背到了身后去。
“停住。”她居高临下的发令,寒冷坚硬。
霍夫曼愣住了,他听到了某种阔别多年的熟悉语气...像是百夫长对着手下的威严军令。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我要确认领主子嗣的安危,空出一条安全的道路,证明交易的可信。”
霍夫曼扭头,朝着身后的同伴打了个手势,一条安全宽阔的通道显形,被包裹在核心的哈尔和罗根暴露无遗。
“满意了么?”
“可以。放开哈尔少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柏乐丝高高向前举起钱袋,目如洪雷。
霍夫曼哼了口气,一个手势下达,哈尔被松开了束缚,肩上狠狠推力一步,自己五花大绑着一点一点往前走。
气氛紧张起来,双方都担心对方的诚信问题,握住剑柄和钱袋的手爆出青筋。
哈尔越过道路的中线,引爆冲突的临界点越来越近。
他走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霍夫曼忽然拔剑斩向身后,剑啸如虎。
哈尔呆呆的怔在原地,他看见了柏乐丝此刻肉眼可见的苍白脸色。
真少见啊,柏乐丝还会有这样的时候。
那是一种无法掩饰的着急和惶恐,不论是多么冷漠多么无情的人,在这一刻也无法作出任何伪装。
原来柏乐丝还是会着急的啊...这么些年下来,从没见过柏乐丝生气或是不安。
原来自己对她很重要么?
真好,这种被人在乎的感觉。
剑停在了哈尔的头上,拦住了他的去路。只要几厘米的距离,他就会脑浆炸裂。
“到这里就可以了吧?把钱扔过来,我们放人。”
霍夫曼烦躁的大声开口。
他的心里弥漫着一种不明的不安,在成为山贼前他是个职业的军人,军人的直觉往往很准。
可是面对一个穿长裙的年轻女人,他有什么好畏惧的?
他只想回家,回到故乡,离开这个该死的和沼泽一样的偏僻乡下。
再不回去,父亲就要老死在病床上了,母亲也要被人欺负的没有地方哭诉...该死的!
柏乐丝深深地呼吸一口气,举高手腕——
两袋沉重的钱袋飞出她的手心,霍夫曼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上方的钱袋。
哈尔忽然大喊“不要,不要!”
纤细笔直的袖剑贯穿霍夫曼的脖心。
男人的表情停留在呆滞惊愕的那个瞬间。
下一秒柏乐丝面无表情地收回手腕,殷红的血泉喷出,染红了她的袖口。
在霍夫曼双膝跪倒在地前,袖剑再一次刺穿他的心脏,手腕一转一拉,男人垂死时所有的力气都随着心房并射出的鲜血一起流失。
“凡作恶者,神定不饶恕其恶与贪婪,以圣城的名义在上,劫掠谋杀者必将遭受神罚。”
时光被无限无限地拉长,柏乐丝从霍夫曼的腰旁拔出另一柄剑,侧砍开冲上来对斩的山贼肩膀,向前踏步。
倾盆大雨般的血撒在柏乐丝的身上,沉默的黑裙变得艳丽而妖艳,她来不及避开,在一片温热的血雨中拽住哈尔年幼的身躯,玩命的抱起他往回跑。
哈尔失神地看向盖乌里斯领地的大门,他的父亲和母亲在城门上朝他们疯狂招手,不成人样的哭泣。
他要回家了,回家。
“哈尔...少爷。”
巨大的震感传来,他呆呆的扭头,鲜艳的血丝从柏乐丝的嘴角溢出,紧蹙的眉间暴露出无法忍耐的巨大痛苦。
又是那个弓箭手。
“快跑,哈尔少爷,快跑啊!”
柏乐丝跌跌撞撞地放下哈尔,在脱手的瞬间摔倒在地,没入膝盖弯的羽箭彻底毁了她的膝盖,而她的背后还插着两杆完整没入脏器的羽箭。
身后的人潮如墙一般推来,铺天盖地的恐惧几乎要压垮哈尔的意识。
他想跑,可他舍不得柏乐丝,在最后关头哈尔所能展露的勇气,不过是仓皇地拉着柏乐丝瘦弱的身体往后拽,留出一道泥泞的拖痕。
“我们回家,我们回家啊!”哈尔无助的嚎啕大哭。
柏乐丝面色苍白的挣扎,她站不起来了,在中世纪这样的伤足以让她截肢。
城墙上的领地居民大吼着陷入混乱,有人举起石块和木桶,狠狠砸向哈尔背后的土匪们,却只是杯水车薪的无用。
拔出刀的男人们越来越近了,他们刚刚目睹了同伴的死亡,心底里只剩下报仇的一口恶气。
最后的最后,柏乐丝忽然进入了平静的姿态。
她轻轻捧住哈尔的脸,用力吻在他的额头,一丝明显的血污像是唇印那样烙印在他的额上。
“凡善良慈悲者,皆赠与荣誉与尊贵,不朽与永生。”
柏乐丝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单腿站立起来,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将哈尔狠狠向领地大门抛去。
领地的马匹从大门处疾驰,农夫有力的大手一把捞住了哈尔在泥地里翻滚的身体,向着大门赶回。
哈尔崩溃地倒在马鞍上大声说不不不不,你们不救救她么?你们不救救她么?她是我...是我很重要的人啊。
他颤抖着抬头,去偷看那个叫柏乐丝的女人的脸。
她轻轻张开嘴,口型清晰。
“再见。”
长剑贯穿胸口,巨大的血花炸现,像是始终漆黑的一朵花卉终于结出了花苞,绽开的那个瞬间,鲜血四溅。
哈尔的瞳孔凝结成极小极小的一个细点。
原来是这样的么?
原来他爱的人会这样死去么?
因为...因为他的无能为力?因为他的无用?
怎么会呢,怎么会...?
他已经很努力了啊,从来没有一天敢停歇过。
原来都不用蒙古人杀过来,只用这么几个可笑的土匪,他就会失去他最重要的人。
痛,头痛的像是要裂开了那样。
直到大门轰然关闭,一切都陷入死寂。
————
一个月后,盖乌里斯领地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
大雨滂沱,雷电交加。
哈尔站在棺椁前,轻轻抚摸一串字符凸起的铭文,耳旁是狂风暴雨般的声响。
可他听不到那些声音,他的胸口里静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再一次触碰自己的额头,回忆那一天残留的温热触感,却只是手指微微的发木。
“再见。”哈尔对着棺椁轻轻的开口。
他拥抱那具冰冷的木棺,表情麻木。
这就是哈尔和柏乐丝的最后一次见面了,往后的人生中,哈尔一次次回忆那个清晨女人在透明天光下无暇的微笑,那张沾染了血污又平静苍白的脸。
偶尔他感到困绻的时候,他在父亲留下的办公室里揉着眼睛,去眺望石窗里一处种着苹果树的郊外。
那里埋着他爱的女孩,那一袭沉默的长长黑裙,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和不会笑的嘴唇。
最后只剩下一块小小的石碑,一些再也说不出来的话,一些再也无处可去的地方。
只剩下再也无法回忆的模糊记忆,在胸膛里回响、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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