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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平康坊南曲,妓中之佼佼者聚地。

前世滕悬黎不曾涉足南曲,但也听闻茗岚院许蔚奴清歌绕梁,舞姿婀娜,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无一不精,是妓中之魁首,达官贵胄相邀郊游击毯,或佳日登高者数不胜数。

赵勮也曾为许蔚奴痴狂一时,但他秀而不实,虚有其表,被许蔚奴以白眼视之。

他为此没少当众讽刺许蔚奴出身卑贱,故作清高。

滕悬黎觉得赵勮那是没吃到葡萄。

现下晏珬堂而皇之立于许蔚奴的雅阁,看来他是得许娘子青眼之人。

只是……

她再次扫视雅阁,不见佳人。

“咳咳”,恢复冷峻的晏珬假咳两声,将滕悬黎从臆想中拉回。

“在下来此是为公事。”

“哦。”

小娘子语调婉转,晏珬却从中听出些许不信任,无奈之余反问:

“倒是滕娘子为何只身而行,你的婢女呢?”

不怪晏珬如此问,昱朝在室娘子外出需得家人或仆婢陪同,若独自外出则有违律法。

滕悬黎方才一心扑在曹巽身上,经晏珬提醒才发现身边不见了踏歌和络韵。

她先前说过阳化寺汇合的话,踏歌和络韵找不见她会去阳化寺等她的吧?

滕悬黎有些心虚,低头对手指,“带了的,跑……走散了。”

“那又为何改容易面?”

滕悬黎抬眼偷瞄晏珬,见他严肃骇人如判官,不由的心里发慌,身子发颤,只得把今日所行之事老实交代,

“阿兄弟弟们上太学,我一小娘子出门多有不便,才换了袍服,改了容貌。我出门真的带了婢女的,我和婢女先去阳化寺为阿爹祈福,后来逛到东市,赶上玉记书肆有竞拍,瞧那图谱画得极好,也跟着喊价,最后败给了一位商人模样的郎君。谁知那郎君嫌价高要反悔,还诬我故意抬高竞价坑他。我才不要站着挨打呢,和婢女撒腿便跑,结果还是被那位郎君的随从追上,堵在了巷子里。再然后就蒙晏侍御所救,高高在此谢过晏侍御搭救之恩。”

说着,她叉手屈膝、躬身俯首向晏珬行礼,只不过行礼时把小脑袋压得很低。

她实在忌惮晏珬幽沉的双眼,怕自己一个忍不住连借刀计也和盘托出。

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

晏珬后退一步,叉手回礼,无意间对上小娘子温润凝腻的玉颈,被玉色光泽晃了眼,错眼间嗅到丝丝沁人心脾的幽香。

他方意识到与之对话的是娇软柔弱的小娘子,而非身犯重罪之人,缓了几分语气,

“滕娘子暂且待在阁中,等在下事了,再送你回府。”

“不必麻烦晏侍御”,滕悬黎连连摆手。

自年初入了长安,他们滕家的一举一动备受关注,再细微的事都会成为焦点。她不想今日和晏珬同进同出,成为众人的新谈资。

“我与婢女说定逛完东市,还要回阳化寺的。她们不见了我,应该会去那里等我。我自行……”

她猛然顿住,双手捧着脸,秀眉紧蹙,怎么就把人皮面具给揭了呢?

没了人皮面具,她一小娘子影单影只,寸步难行。

诶,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眉目舒展,有了笑意,

“我可以追上阿爹,阿爹会派人送我回去。”

“怕是来不及了。”晏珬望一眼窗外道。

“嗯?”

滕悬黎扒着窗子往外瞧,哪里还有父亲的身影。

“稍后在下送滕娘子去阳化寺。”

晏珬不容拒绝地作出决定,而后转向候在门边的樊庄,

“如何了?”

樊令史被突然问及正事,一时张惶,眼神飘忽。

晏珬以为他见有外人在场有所防备,直言道:“但说无妨。”

“咱们的人一直盯着隔壁院子,不见柳员外出来,也未见幽州进奏院的人进去。”

柳员外,幽州进奏院?

滕悬黎想起前世确有晏珬参奏吏部员外郎柳融收受幽州进奏官贿赂一事,只是人赃并获之地并非南曲,而是……

她思绪一转,虽然今生改变了自己命运,不会再嫁赵勮,今日也捉了曹巽,但这都非她神机妙算、料事如神之故,而是侥幸成事。

她能侥幸一次、两次,不可能次次侥幸。

前世诬陷父亲的官员还在朝中,她身居后宅,与这些人少有接触,想要扳倒他们难乎其难。

要想成功改变家人命运,需得寻人相助。

但这提供帮助之人首先得排除父亲兄弟。因为滕家是深受皇恩的新晋外戚,若频繁针对朝中官员,存着个什么心思?

再说了,父亲安分守己,知足常乐,从未有过什么野心。父亲平时教导他们也是修身养德、莫羡莫怨的乐天知命之语。

利用晏珬帮忙!

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滕悬黎暗吃一惊,做贼心虚似的偷瞄晏珬一眼,好在他只顾与樊令史说话,未曾注意她。

前世父亲被诬,只有晏珬挺身而出为父亲求情。父亲被斩之后,他也因求情之故,被朝臣参奏,贬出长安。

后来奚戎趁争储内乱攻陷长安,是晏珬联合江淮兵众奋力抗击,驱逐外敌,平定内乱。

这桩桩件件,都证明晏珬是难得的正直之臣。且晏珬身为侍御史,铲除奸臣邪佞本就是他之职责所在。

诬陷父亲之人自身就一定干净无垢?

她不信。

她可以设法引晏珬注意到这些人,借晏珬之手扳倒他们。

“为何这般看在下?”

小娘子盈盈双眸直直盯着他,晏珬除却不解,两耳也微微发热。

“柳员外和那进奏官不在这里。”

滕悬黎直视晏珬,肃声道。

“滕娘子怎会知道?”

滕悬黎斟酌言语,缓声道:

“我虽入长安不久,但赴的宴请颇多,官员家事难免听上一耳朵。”

樊令史闻言挨近两步,听最炙手可热的勋贵——滕家人分享密辛,机会难得,自然要支棱起耳朵认真倾听。

“柳员外在宣阳坊有一处宅子,有人传他在那儿养了外室。可柳员外家中悍妻陆氏可是敢当众抽他鞋底子的人,怎会容他隔三差五会外室?”

滕悬黎这一反问意味深长。

晏珬恍然大悟,“想必那处宅子能给全家带来好处,陆氏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外室流言传开。”

今日柳融来平康坊南曲是障眼法,他要去的是宣阳坊那处宅子。

“小人立刻带人过去。”

未等滕悬黎制止樊令史,门外传来敲门声,而后推门走进一位娉婷娘子。

“奴亲手做了桂花雪团酥,晏郎……”

许蔚奴姗姗入阁,却发现阁中多出一位小娘子。

小娘子虽身穿袍服,发髻蓬乱,但明眸灵动,柳眉弯弯,秀鼻玲珑,脸庞圆润可爱,天生一种娇柔,初见即叫人生出拥入怀中,捧在手心呵护的欲.望。

许蔚奴被自己这番想头惊到,兀自愣了一瞬,随即展颜道:

“未曾亲迎小娘子,是奴之过。”

许蔚奴将桂花雪团酥放在花梨木嵌五彩螺钿方桌之上,莲步轻移,颔首屈膝,姿态优雅地向滕悬黎施了一礼。

滕悬黎终于得见传说中的南曲魁首,蛾眉宛转,凤眸半弯,叫人见之忘俗。

她走上前回了一礼,道:

“我与婢女出游走散,在外头巷子被浮浪子欺负,幸得被晏……郎君救上来,才逃过一劫。不请自来,切莫见怪。”

“怎会?若是奴亲见小娘子被浮浪子欺负,也要上前救助呢。”

一来一往,两人话语投机聊得如同多年密友,冷落了同在阁中的晏珬和樊令史。

晏珬本来心焦正事,但听及滕悬黎向许蔚奴借衣裳,又觉不寻常。

“我破了袍服,乱了发髻,无颜这般走在外头,可否暂借许娘子一套衣裳替换,不必新衣,旧衣便好。”

许蔚奴怎会借人旧衣,取了一套新衣递给滕悬黎。

滕悬黎坚决推辞,许蔚奴毫不妥协。

两难之际,滕悬黎向晏珬投去求救目光。

晏珬会意,当机立断道:

“烦劳许娘子取身旧衣,我还有要事需尽快带滕娘子离开,不容耽搁。”

许蔚奴这才让步,取出一套穿过一次的衣裳。

晏珬带樊令史出阁,在外等候。

许蔚奴帮滕悬黎换衣之时,发现滕悬黎雪肤之上几处青紫格外扎眼,旋即取了上好的化瘀药帮滕悬黎轻柔涂抹。

滕悬黎未料许蔚奴如此柔情似水,体贴贤惠,对许蔚奴的热情有点难以招架。

穿好衣裙后,她自己随手挽了个发髻,退去内室。

经过方桌,她回头对许蔚奴道:

“许娘子厨艺超绝,我钦羡非常,不知可否将这盘桂花雪团酥赠与我。”

“小娘子喜欢,奴喜不自胜,岂会吝惜这碟点心,待奴再取几样来一并装盒与你带回。”

“多谢许娘子。”

滕悬黎拎着点心盒子出了雅阁,和晏珬、樊令史一起与许蔚奴道别。

坐在去宣阳坊的马车上,滕悬黎撩开帘布向晏珬招手,示意他进到车厢来。

“车厢狭窄,在下不便入内,滕娘子有话直言,在下靠近些听。”

滕悬黎抿嘴一笑,晏侍御耿介持正果真名不虚传。

“晏侍御,您纠举无数,出师必捷,高高由衷钦佩。这次高高提供了线索,可否参与其中?”

“不可,危险。”

晏珬话说得斩钉截铁,但心中还存着对滕悬黎借旧衣、要点心的事的好奇。

以他对滕家的了解,圣人爱重,赏赐多如流水频频流入兴宁坊甲第,什么珍馐美味没有,许蔚奴点心做得再好,滕悬黎不至于眼皮浅到主动开口讨要,必定是有什么打算。

“那您……”

晏珬见滕悬黎欲言又止,出言道:

“滕娘子请直言,此外,在下还想知你换衣带点心的缘故。”

“晏侍御可记得许娘子之前的南曲魁首?”

晏珬摇头,若非办案之故,他根本不会踏入南曲诸院。

“是杜五娘,她被一富商赎身后不知所踪。”

滕悬黎捕捉到晏珬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那是对她怎会知道这些事的怀疑。

她努力稳住心神,把前世听说的事按在不知那次宴会上听得的密辛头上,

“听人说住在那宅子里头的便是杜五娘,她不是柳员外的外室,而是幽州进奏官拉拢官员,换取利益的工具。至于为何不曾泄露其他官员名姓,只一个柳员外顶了锅盖,晏侍御方才已猜出缘由。”

“杜五娘出身茗岚院,与许蔚奴交好。”

晏珬立时明白了滕悬黎的意图。

滕悬黎会心一笑,

“晏侍御现下可允高高所请?”

“下不为例。”

事急从权,晏珬同意滕悬黎参与其中。

“晏侍御稍后让你的人先隐藏行迹,我上前敲门,否则惊了宅子里的人,狗急跳墙,或遁地而逃,你们辛苦一场可要竹篮打水咯。”

晏珬顺从地点点头,想不到滕娘子竟有着无所畏惧的勇气,颠覆了几日前那晚对她的娇柔印象。

到了之后,滕悬黎上前敲门。

门内青衣谨慎,未直接开门,问明来意,留下一句等着,回内请示主人去了。

许久之后,杜五娘出现在门后,隔着门缝审视滕悬黎。

滕悬黎屈膝行礼,绽放灿烂一笑,

“五娘安好,蔚娘亲手做了点心,托奴给五娘送来。”

杜五娘见她脸生,但身上的衣裳和手中的点心出自许蔚奴之手无疑,便开了门。

.

“这次多亏了滕娘子。”

人赃并获之后,晏珬真诚道谢。

滕悬黎汗颜,即使没有她的帮助,晏珬也会成功,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能帮上晏侍御,高高与有荣焉。高高一直钦佩晏侍御的为人,有您在朝中,定能震慑不少有歪邪念头的官员,圣人的盛世也能长久,百姓的日子不再艰难。”

“滕娘子过誉,在下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滕悬黎看向被押出来的柳员外和幽州进奏官,幽幽道:

“若他们也能做到自身该做之事,何至于此。所以,高高刚才所言,并非过誉。”

她回望晏珬,郑重道:

“高高常随母亲赴宴交际,看多听多,指不定哪件内宅密辛能再帮上晏侍御。今日斗胆求与晏侍御同舟,不知晏侍御允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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